我在台上挥袖起舞的时候 ,能够感觉到台下那一双双灼热的目光,似乎要把我溶化掉。
我叫莫然,一个戏子,十五年前我不懂得什么叫做颠沛流离,却是一夜光景,物是人非,扬州莫府莫老爷,就是我爹,他总是一脸谦和的微笑,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夜晚,竟然会有人要取他的性命。
莫府上上下下五十多口人,在一刹那间变成了冤死的孤魂野鬼,我那尚是婴孩的弟弟,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这个美丽的世界,而我不再是那个抚琴跳舞,吟诗作赋的莫家大小姐,我不过是出门拜访一位世伯,再回来,却是一生一世,从此我流落街头,我与戏班天南地北,穿着戏服,化冷艳的妆,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起的角色,而我,也不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生活。
我喜欢那曲梅花三弄,婉转的曲子里飞转轻舞,明亮且艳丽,那是府上一名舞妓教于我的,是父亲最爱看的,而如今,家父尸骨未寒,我已经不再舞那曲,时光飞速流转,我便像所有的戏子一样,巧笑嫣然,而每个漆黑的夜晚,我都无法安然入睡,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已是泪流满面。
记得第一次穿上素装出演那曲梅花三弄时,我已经五年未听到那首曲子了,当我在台上轻扬水袖,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然生出一种恨,我不知道恨谁,也不知道恨什么,只是这种突生的恨让我愈发奋力的旋转,跳跃,一曲终了,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和刺耳的尖叫,而我转回后台,成串的泪珠便从脸上滑落,原来,有许多的东西,不是用时间可以忘记的。
然后我听见一个微小而颤簌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他叫秦川,一介书生,眉目清秀,文弱的像一片孤单的叶子,后来我才知道,秦公子满腹经论,才学过人,或许,这与我都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如果我弟弟还尚在人间,也一定会像他一样,读很多的书。但在几天的演出中,我都可以在台下寻到秦公子淡然又欢喜的目光,一次回到后台,秦公子递上一把折扇,铺展开来,是浓墨的香:十年寒窗书读尽,未见月明娥中藏,惊为六月莫然到,若似腊月梅香来。
我在房中对镜梳妆,些许沧凉漫过心头,如果父亲还在,我想我已经嫁人了吧,可是现在,莫家小姐竟然站在任何人的面前,让别人欣赏,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秦公子看见我施礼:小姐,近来可安好。我突然间就有些累,然后就看见那些姑娘像喜鹊一样绕在了他的身旁,惊的他慌乱走开,看了太多男人的醉眼,让我感觉到一种怜惜。
他再来的时候,我先搭了腔:秦公子。他笑:小姐,你还好吧。我引他坐下:公子,您是读书人,不要常来这里,会惹人非议。
可是那个月圆的夜晚,我还是陪他在小河边赏了一宿的月,煮酒论诗,像知己,像家人,他说:小姐,你可以留下来吗?我摇头,他又说:小姐,你有很多心事?目光触碰到一起,分别撞碎在彼此的眼睛里,我不能提及我的那些仇恨。
我却无法再忘记那张俊秀的面孔,或许是宿命里的安排,我是很信命的,台上的一部戏便是一种人生,我想起那些往事,我的仇恨无处可洒,秦公子说:莫然,天地万物,皆有一人安宁便可以生生世世都幸福。我便眼若含烟:秦公子,我不过是一个世人所不耻的戏子,辱了公子一身清白,他朱唇轻启:我一介书生,与姑娘男耕女织,不碍世人何事。
终于摆了那种生活,可以不用再做给别人看,真真实实的生活,我的身体只舞给秦川看,我的歌只唱给秦川听,我不再是莫家的大小姐,也不再是台上那一朵傲然的梅花,一个平平常常的农家人,白天秦川授课于人,晚上便掌灯苦读,那灯下的人便在朦胧中生出一种绝艳的美,偶尔与秦川共坐,谈诗论歌,我便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只想生生世世就这样平淡而安宁,我有时也开玩笑于秦川:公子如此博学,若不取功名,倒陷我于不义了。他浅笑,纤长的手指掠过我的脸,没有胭脂:今生有娘子,我秦川足矣。
我以为生活已经把我磨励的万事不惊,但我看到那块紫色的玉佩时,依然愣住了,任秦川唤了我好几声,才回过神,金少爷腰间的那块玉佩叫做紫绫若节,是父亲生前的饰物,那是祖父在驿道上从一个商人手中买到的一块绝世好玉,后经祖母日夜用蔓坨紫的浸泡,从剔透的绿变成了剔透的紫,世上绝无第二块,那些所谓的要遗忘,便如潮水般在脑海里展现。
思量了无数个夜晚,那些梦中的身影折磨的我消瘦不堪,秦川慌了神:病了还是我照顾不周,我的泪便滚了出来:公子,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好好活下去吗?他拥我入怀:今生与娘子不离不弃,来生也觅娘子生世不离。足以让我放下仇恨,可是我依然无法快乐。
终究是选择了自己的仇恨。
金少爷家门显赫,府门在京城宫后西侧,我在天桥唱戏,舞梅花三弄,整个京城的公子都来仰视这朵梅花,我都淡然避开,终究还是等来了金少爷,他脸上有种玩世不恭的笑,坐在台下,光芒四射,而我的眼里,全是那片紫色,曲终人散,我便上了金少爷的轿子。
金少爷说 :姑娘不像梅花。此时我正捻指举杯,笑得灿如三月的桃花,便醉眼朦胧:公子何出此言,他含笑:姑娘像一朵怒放的玫瑰,不像冰天雪地里的梅花。
我的心便生生的痛,我在每个日子里思念秦川,在每次的乐曲里想看见秦川的眼神,可是,今生我与我的相公是不能再厮守了。我穿绫罗绸缎,发髻上挽叠叠的翡翠,吃山珍海味,金公子像呵护一块宝一样,要让我天天都笑靥如花,像是回到了从前,秦川给我的笑,金公子亦是真心相待,天天见我称我姑娘,我突然有点不忍心,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放下自己的那些故事。
梅花三弄的曲子再响起的时候,府上宾客如海,金老爷的六十诞辰,依旧一身素衣,舞曲落尽,金少爷挽起我的手:我今生今世要与莫然不离不弃。
我的心痛的要裂开,里边全都是秦川。
冬雪铺满大地的时候,花园里的梅花傲然绽放,金公子指指那梅花:莫然,你看,梅花傲霜,我一低头,又见了那块玉佩,便伸手触及,它一直是放在父亲身上的,可是现在……金少爷一怔,有些慌乱,我笑:公子这块玉真美。他有些局促:恩,谢姑娘夸赞,不过是父亲所赠纪念而已。
于是,我便在金老爷的碗里下了药,每日三钱,不足一个月,便可无疾而终。也是在此时见到秦川的。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穿了红袍,是今年的钦点状元,我不知道我离开后他有没有伤心难过。而现在,他的才学,只有这样的殊荣才配得上。我转回头要离开,秦川却在人海中看到了我。他跃下马,牵起我的手。
在他的府坻里,秦川未语泪已成行:莫然,是我照顾不周,还是我秦川哪里伤了娘子。我摇头,我怕一说话,会流泪,他抱着我:娘子,我如今功成名就,你大可不必自责,我可以给你最美丽的衣裳,给你最美味的饭食,给你最高的宠誉,娘子 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请娘子不要离开,我们说好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
金少爷说:莫然,你若喜欢这玉佩,我送于你。然后就听到金老爷过世的消息。金少爷泪珠涟涟,我便独自醉在梅花三弄里。想要把一切都忘记。
旧年底,我披上了嫁衣,要做金府的夫人,一个戏子唱了自己一生的戏。和秦川再也回不去了。而金府的上上下下,终究是要抵上莫府的老老少少。眼前这个爱我的男子。害得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这一腔的怒恨是要他来偿还的。他说:莫然,你一定有心事,那么万事皆安宁才可幸福。我想,秦川,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吗。
洞房花烛夜,我倒了酒,突然有点心痛,是的,从此我可以放下一切,烛光摇曳,映的子红的惊心,然后听见金公子的惊呼声,他撞翻了杯中的酒,那琼浆玉液很快溢到了我刚刚放到桌上的银饰上,登时变黑。金公子许久不语,然后他跪在地上托起我的脸:莫然,你是要我死吗?我取出那块玉佩:这是家父的饰物。他的脸开始变色:那么,我父亲是你害死的……我看着烛台上的火随风轻摆,泪就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何会流泪,心痛吗?后悔吗?本来好好的生活,本来天南地北两不相扰的两个人。而我现在成了他的弑父仇人,他突然就笑了:原来你就是莫世伯的女儿,原来你就是莫家的大小姐。那笑声似乎要把我吞掉。他说:莫然,八月十五月圆夜,莫世伯将些玉赠于家父,后闻莫家遭变故,留得小姐独自在人世,父亲将此玉交于我,以此物来寻小姐,以尽至交之仪,也免于她受孤身之苦。我看着他的脸,沧凉仿若一个秋:我做了什么,我的妻子竟然害死了我的父亲。
在那一帘红色里,他摸摸我的脸,许久才问:莫然,你有没有爱过我。我摇头:我的心里只有秦川,他是我的相公。他的泪就一串串落下:原来,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可是,莫然,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我坐在空旷的屋子里,悲伤的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了,秦川来的时候,我看见金少爷那一脸的沧桑,他说:莫然,你走吧。他摸摸我的脸:莫然,要好好的。我的泪就出来了,秦川上前:以后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有,但你跟我走吧。我突然间开始为难,我不知道怎么样做才能不让任何一个人伤心,两个爱我的人,我于金少爷是愧疚的。可是……
我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简单的包袱都没有,但我身上却重的像有座山,秦川抛弃了所有的荣华富贵,他还是爱我的,出了金府门,我听到金少爷的呼喊:莫然。我顿下脚步,他眼里写满了希望:你可以再为我跳一支曲吗,那首梅花三弄。
我在院子里起舞的时候,落英缤纷,洒在我的脸上,是空前的哀伤,舞曲里全都是那活生生的记忆,然后我听见秦川的惊呼,如同一个隔世,我眼前是一片殷红的血,金少爷在那个阳光的午后,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说:秦川,你要让莫然快乐。
那首曲子我想忘记
只想生生世世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好好爱秦川,还有梦里的金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