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早年当老师,他在学校教书,回到家里依然是教书,学生就是我们——他的儿女我姐、哥和我。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父亲根深蒂固的育人观念。为了让我们读好书,多读书,他悄悄地咽下所有的伤痛和酸楚,呕心沥血为我们铺垫未来的路,不曾言语,不求反哺。而对于我们,则是“要你读书没商量”, 近乎苛刻。
我们仨都起蒙得早,为要还没开窍的姐姐做1+1=?的算术题,他花尽心思用小石子、豆子等等日用品做教具,再不会,便要打手心;为教训调皮得出奇、不认真读书的哥哥,他备有小扁担大小的竹板,一不顺眼就揍他一顿。
再说我。离读书年龄还差一大截硬逼着发蒙,吼天吼地地哭着跟父亲读第一篇课文“来来来,来上学”。从此,没有寒暑假、没有星期天地读、读、读,于是,刚刚十岁,便考上县城初中,离家五十里山路,读寄宿。由于太小不习惯、想家,两次逃学,偷跑回家,气得他用竹棍劈头盖脑往死里打,不是母亲阻止,说不定真会打死。(我写有《逃学》一文,专门记述这件事)。打在我身上,痛在他心里。我不记恨父亲,我知道他为我好。
不要以为我父亲天生冷峻严酷,不知道心疼儿女,其实他跟许多父亲一样,将牵肠挂肚的骨肉亲情隐埋在内心深处。
一九五六年,我第一次出远门到广西读书,父亲和三妹送我到县城乘坐汽车,这也是我第一次坐汽车。一路,他反反复复交代在汽车上,千万记住不要将头、手伸出窗外,说他在长沙读书时,曾亲眼见过一位乘客伸出窗外的手被树枝刮断了。关车门了,父亲绕到窗门下,再一次叮嘱我:“记得呀!头、手莫伸出去。”我从窗门望着他和三妹慢慢消失,泪水模糊了眼睛。
“记得呀!头、手莫伸出去。”概括了父亲想说的一切,至今仍在耳边回荡,。
父亲的付出,为我们换得了今天。虽然我们默默无闻,平淡一生,但起码都走出了湘西山区,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九六一年夏,我从广西回家探亲,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人们普遍吃不饱。乡亲们按仅仅可以维持生命的粮食定量,集中到公社领取。因此,慢慢地弄成家家户户各人分吃,我的父母也不例外,这前所未有的作法,让我五味杂陈,不是滋味。不少人得水肿病,父亲就是其中之一,集中到离家十来里的一座大院治疗。因为我回来,他请几天假回家,同时领回这几天的口粮和药物。所谓药物,主要是黄豆粉。母亲也有病,三弟上小学。看到这些,我心里沉甸甸的。
在家的头几天,我哪都没去,将家里的蚊帐、被子以及一切要洗的衣物背到小溪洗干净,该缝补的缝补好,将晒干的柴草捆成把,把我认为要做的事情一一做好,空闲时间陪父亲聊聊天,他不厌其烦地询问我的工作情况,与人的交往,广西的风土人情、气候特点等等。这几天的一日两餐,全家一起吃,由母亲张罗,我当然给了足够的伙食费和粮票。当时,就是新媳妇回娘家,也必带口粮。回广西之前,父亲特地花五角钱高价,买了一小钵豆腐脑,按平常价顶多五分钱,他的心意全都浓缩在这里。
往后的一天,我送他回治疗站续假,主要目的是领取下几天的口粮和药物。一路,像被什么堵住了咽喉,谁也说不出话,脚步倾诉着一切。爬上山顶,父亲突然哽噎着对我说:“你离家远,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听到老鸦叫就……”说到这里号啕大哭。我伤心得不能自已,跟着失声痛哭,父女二人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哭。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不由自主的将口袋里仅带的几十元钱递到他手上,同样什么也说不出。
原本,在家时我已买了些黄豆粉,送了些钱给父亲。此时的这些钱什么用意呢?自己也说不清。也许,它只是一种表达,表达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许许多多。
相聚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假期到了。父母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送我,装进行囊的只有惦念、伤感、担忧。
动身那天,除父母、三弟外,还有好些亲人前来送行。我想着父亲,想着现时的家,眼泪打转,不敢往后看。来到离家约一里路的新桥上,才扭头请他们留步。这时我看见走在人群最后的父亲,瘦弱的身躯立在桥面,憔悴的面容上明显地挂着两行泪水,不停地摆手示意我快走,顿时泪如泉涌。
我,在这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一个人孤独地走着、哭着,高一脚、低一脚,直到离家很远了才止住。
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留给我号啕中的叮咛、化不开的泪水、催我向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