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如烟往事大都被岁月的风风雨雨抹去,唯独几十年前的半个馒头,时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时间不能把它尘封,记忆不能把它抛弃。它像一把铁锤,时常敲击着我的心,令我神牵梦绕,挥之不去。
那是六零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从家去公社医院,看望住院的母亲。我想走快,但两条腿 像灌了铅一样抬不动,因为我的腿肿的一按一个坑。仰望天空,阴沉昏暗,北风卷着黄沙,呼呼作响。村边很多树都被揭去了皮,折断了的树枝横七竖八,无精打采的低垂着。道路上送葬撒下的纸钱伴着尘土,在飘飞打旋。我不由自主往路南看了看新添的三个坟,因为下面分别埋葬了我的祖父·祖母和我的父亲。这时,我鼻子一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的喉咙像堵塞了一样,感到呼吸困难。我悲痛,但我更担忧母亲,因为母亲重度浮水,生命垂危,是前几天保人保畜政策下达后被送进医院的。我已经失去了三位亲人,再不能失去母亲了。我眼泪伴着牵挂,担忧带着恐惧,魂不附体地往医院赶。
刚进医院大门,就见几个人哭着往外出。不用说,这是死人了。我的心一揪,感到不寒而栗。走进病房,看到母亲,我惊恐的心才慢慢平静。我坐在母亲身旁,没有多说话。停了一会,我才发现病房有四个床位。那一张空着的床位就是刚死去那个人的,家是赵庄的。我发现剩下的三个病人,个个肚子肿大腹水,像充气的气球,像高高鼓起的透明玻璃,像装足水的塑料薄膜,好像随时就会崩裂,积水四射。母亲看出了我的担忧,强笑着对我说:“我没事,为了你们,我能死吗!”然后从枕头边拿出了半个馒头,递给我说:‘‘吃了吧!’’脸上透出期待和严肃的神情。我把馒头放回原处,说了声“我不饿。”母亲生气了,她知道我在说谎,因为她知道,除夕傍晚每人才发了一两面,更何况现在吃没了糠菜,吃光了树皮。于是,她又把那半个馒头递给我,我无奈地接了过来,既没有吃,又没有放下。我感到这半个馒头重若千斤,它凝聚了母亲对孩子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半个馒头,生死攸关,在这生与死的边沿上,母亲把生存的希望让给了我,把死亡的危险留给了自己。我真正懂得了天下母亲的伟大,真正领悟了什么是母恩大如天,深似海!我仿佛觉得手中拿着的不是馒头,是母亲的血,是母亲的肉。我不能从母亲口中夺食,吃下这半个馒头,无疑是喝母亲的血,吃母亲身上的肉,岂不成了喝亲人血的魔鬼!我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了。
可是,我最终还是吞下了那半个馒头,仅仅是几秒钟就留下了终生遗憾。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样想的,可能是不想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让母亲失望,惹母亲生气;也可能是我的肚子是一座空城,饥饿难耐,难以坚守阵地;还可能是我的意志不坚定,不能守护坚毅------不得而知。尽管我赢得了母亲的微笑,但却给自己留下了终身遗憾,留下了终生的负罪感,留下了终生的忏悔,留下了终生挥之不去的痛苦回忆。直到现在,那半个馒头还装在我的心里,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一次回忆,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惩罚,都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自责。
注: 这年春天,母亲的身体好转后,就迈着浮肿的双腿,背着家里仅有的几丈布,往返数百里,从山东换了些红薯干,才保全了我们的性命。自那以后,母亲又和我们相依相伴了三十一年。
三年困难时期,我家七口人饿死了三口。我家对门一家六口人饿死了两口。国与家是紧密关联的,国强民就富,国弱民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