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岳母又进入了我的梦境,她对我说,想吃小米饭了。屈指算来岳母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来每当梦见她,她的模样都和活着的时候大不一样:健健康康的、满面红光的……俗话说,人有双重父母。岳母对我来说,比别人家的丈母娘多了一层特殊的关系。
一、那时候我叫她温姨
1964年我十一岁,从一个小镇搬到赤峰。家刚刚安顿好,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给我的唯一印象是——瘦。当时三年困难时期刚过,满大街都是瘦子,但是没见过还有这么瘦的人,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挂在衣服架子上,袖管空荡荡的,裤管空荡荡的,走起路来整个人像是在飘。客人坐在炕上和我母亲唠嗑,母亲让我叫她温姨。
客人走后,母亲说温姨是她在翁牛特旗工作时的老同志,当年她在翁牛特旗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来到赤峰后得了一场大病,动了几次大手术身体垮了,你看现在瘦得皮包骨头了。
随着两家交往的增多,我对温姨的家世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温姨的父亲出生在河北省平泉县,念过几天私塾,也算粗通文墨,给一家大户当账房先生。后来这位财主在宁城县存金沟开了一处买卖,只身来到宁城县,娶妻涂氏生育四个子女。温姨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已经成家。温姨有三个孩子,怀第四个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晚上下班没有看清楚路,被路边一根固定电线杆的铁线绊倒了,造成大出血。人昏迷了,急急忙忙送到盟医院抢救。当时的盟医院条件十分简陋,对这样危重的病人当班的医生束手无策。后来院长下了命令:死马当活马医,手术!温姨成了盟医院第一例子宫全切除手术的患者。仓促实施的手术效果可想而知,手术做了十个小时,输血两千毫升——大人的命是保住了,但手术的后遗症是腹腔粘连。盟医院是治不了了,转到北京医院,又做了两次手术,也只是达到了减轻粘连的作用。于是,她的身体彻底垮了,那一年她二十七岁。
温姨结婚后把父母接到身边,当时的七口之家也算是大家庭了,还要接济娘家和婆家生活困难的亲戚,家庭负担很重。虽然自己弱不禁风,作为一家之主,还要支撑着一大家子过日子。那个时候家家的日子都很困难,但温姨家的日子在她的调理下过得还是蛮有声色的。
首先是温姨手巧,会裁剪、会缝纫。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全家老老少少都穿得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大人的衣服穿旧了改成小孩的,大孩子穿小了改成小孩子的,实在不能改的衣服用浆糊打成袼褙做鞋子。温姨做衣服还会做出一些新样子:在胸前绣一朵花,给口袋按一个边,开一个别致的领口……每当她们家的孩子穿出一件新颖的衣服以后,就有家长拿着布料求温姨给她们孩子也裁一件。碰到不会做衣服的家长,温姨还要帮助做上。温姨家在吃的方面很注意应节气:正月十五炸元宵,二月二煮猪头肉,端午节包粽子,夏至冬至吃饺子,腊八喝腊八粥,过年要蒸上一坨年糕……每次这些好吃的做出了来,温姨都忘不了给我们家也送一些尝尝新鲜。
温姨家有一个不到半亩地的小菜园,是他们家调剂生活的重要基地。在园子里栽了葡萄、苹果、梨、栆,一到秋天硕果累累,吸引了不少嘴馋的孩子。我经常看见温姨蹲在地上侍弄园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菜园也有丰厚的回报,新鲜的蔬菜一茬接着一茬地摆上了餐桌。最先下来的是韭菜、小萝卜,紧接着是青椒、西红柿、豆角、茄子……最后是白菜、胡萝卜。一年四季几乎不用去买菜,节省的开支不会小吧。
最重要的是温姨过日子会精打细算,她经常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布票不够用就到商店买布头,回来拼衣服;为节省粮票就到副食店买点心渣,给孩子们解解馋;买手绢做裤兜,买笼屉布做棉裤里……一颗白菜,菜心做菜,菜帮腌咸菜,菜根喂猪,猪饲料不够就发动家人到山上打猪草。每年过年都要杀一口猪,瘦肉做成腊肉,肥肉炼成油,全家七口人一直吃到六月份。过日子她总有一些新奇的办法,贫困的年代开发出了她的无穷智慧。
二、友谊带来的患难
俗话说,患难出友谊。可是在“文化大革命”这个疯狂的年代,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是友谊把我们家和温姨家带进了患难。
我父母因为都来自牧区,日子过得比较粗糙,又兼刚刚进城,居家过日子难免缺东少西。东西一不凑手,就要到温姨家去借。今天借手推车,明天借秤盘子,后天油瓶子空了,也要去温姨家借豆油。亲戚朋友来了借行李,电线坏了借钳子,要蒸豆包借笼屉,筛米借筛子,洗衣服借大盆,衣服干了借熨斗……温姨的母亲说:老格(我母亲)不会过日子。温姨说,不是,咱们家是农耕文化,他们家是草原文化,过日子各家有各家的方法。要说挤牛奶、熬黄油、做奶豆腐、炒炒米咱们还不会呢。
东西有借有还,人一来一往,两家交往自然就多一些了。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邻里之间保持着守望相助的传统。母亲和温姨对脾气谈得来,相互串门成了每天晚上的必修课。母亲经常坐在温姨家的椅子上与倚在被服垛的温姨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长里短……温姨的母亲也经常盘着腿坐在我们家的炕头上,嘴里叼着大烟袋摆着龙门阵,我在地下端茶倒水、划火点烟伺候着……家属院里的人都知道我们两家关系特别地好。
1968年的冬天,我父母被打成“内人党”都被关起来了,造反派还抄了我们的家,抄家当然是一无所获了。造反派突发奇想,断定“黑材料”一定藏在温姨家里,于是就把温姨的丈夫关进“牛棚”,把温姨家的三间草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又在葡萄架下挖了半天,大冬天的出了一身臭汗也没有收获,造反派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放下一句话,让病休在家的温姨每星期到机关聆听一次讯问。有一天我在十粮店门前看见温姨让儿子用手推车推着往机关走,车子上铺了一片毡子,温姨披着一床棉被,瘦弱的身躯在棉被下冻得瑟瑟发抖。我向她问好,可能看出我有些担心,她对我说:“孩子别害怕,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缺德的人没好报!”
那一年过年,家里只剩下我们哥四个,都是孩子。除夕夜,温姨来到我们家。我说:“谢谢温姨来看我们!”她说,“他们(造反派)都是瞎胡闹,你爸爸妈妈是好人,总有一天会平反的。过年的东西置办怎么样了?”她拿出几个苹果分给我的几个弟弟。然后帮助我们剁馅和面包饺子,温姨包饺子是两手一块捏,一捏一个,一捏一个,非常地快,我学了半天也没有学会。为了逗弟弟们开心,她把饺子包成小鱼的模样、小兔的模样。最后包了一个大合子,嘴里念叨着:“和和气气吃饺子,开开心心过大年。”其实,我们心照不宣,大家都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头。饺子下锅了,温姨踏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消失在夜幕中……三、温姨变岳母
斗转星移,日子慢慢地过。温姨的孩子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的妻子是温姨的小女儿,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出嫁的时候,温姨给她做一床大红被子,边缝被子温姨边抹眼泪。我们安慰她,“大姐又不是远嫁,会经常回家的。”她说:“我这不是伤心,是高兴呀!做梦也没想到能活到今天,做梦也没想到能看着你姐姐结婚。你们也赶快结婚吧,我就更放心了。”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没娘的孩,苦呀!”
我们结婚之后,因为家底薄,生活有些困难。每星期都到岳母家打牙祭。我们每次回去,岳母不是煮好猪肘子,就是收拾好大鲤鱼等着我们,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临走时还要大包小包的带上。这时候岳母家搬到了郊外,菜园更大了,简直就是我们几家的后勤基地。岳母已经做不动衣服了,总是给孩子们买奶粉、买衣服、买玩具,通过这些来补贴我们。
有一年冬天天气奇冷,因为学校有事情,傍黑天我骑自行车回学校,脚冻得受不了了,路过岳母家进去烤烤火。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新买的棉鞋不暖和。她说,没有鞋垫的关系。马上打开缝纫机给我做鞋垫,在灯光下,我看见她的头发已经脱落一大半了。她几乎是用全身的力量在蹬缝纫机,缝纫机摇摇晃晃的。不一会,鞋垫做好了,菱形图案,针脚密密匝匝的。我刚要动身,她说,“吃完饭再走吧,到时候月亮升起来了,路上亮一些。”“月亮?”“是呀,今天是冬至月初十。”“初十有月亮?”“是呀,等一会你看看月牙是不是朝上?”我又增加了一点天文知识。果然,一路上月光皎洁,我很佩服她的观察力。双脚用力地蹬着自行车,再也没有感到冻脚。
当我们都有了孩子,岳母当了奶奶、姥姥,她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整天大孙子、大外甥地叫着,当然念叨大孙子的时候多一些。妻埋怨她:“大孙子、大孙子,整天你就知道大孙子!”她也不生气,“你的孩子有他奶奶疼,我就疼我的大孙子呦。”一把举起她的孙子,“大孙子快快长,上大学坐汽车,漂亮媳妇娶回家……”把孩子耍得嘎嘎地乐。一到星期日,家里就是一个幼儿园,孩子们聚到一起打打闹闹乱成一锅粥。岳母硬撑着下了炕,忙里忙外。孩子们知道这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有好多好多好玩的,还有一个心疼他们的姥姥,这一段时间是岳母最开心的日子。
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稍微晚到了一会,见面就问:“我丫头怎么样?”我说:“母子平安”!她松了一口气,说:“孩子的生日,母亲的难日。”她看见孩子光秃秃的脑壳,向护士要了一个口罩,拆开抽了一个小帽子,还就地取材用红毛线缀了一个小星星。我盯住小小的婴儿:“这么小,什么时候长大呀?”她对孩子努努嘴:“不用担心她长不大,担心你们自己变老吧。”
四、岳母的“格言”
岳母祖籍在山东,山东是孔子的故乡。在齐鲁文化的熏陶下,很多山东人有意无意会讲出一些经济济世的“大道理”,倪萍不是写了一本《姥姥语录》吗?岳母也是如此,经常念叨一些“口头禅”,话语看似简单,蕴含着深刻的人生道理。今天看来,她的有些“格言”还蛮“正能量”的。
她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爹有本身、娘有本事,不如自己有本事。”她主张儿女要自尊、自立、自强,要奋发有为,积极向上。“再富裕的爹娘也不能养活孩子一辈子,没有本事的孩子,爹娘就是留下座金山也会败光喽。”她说,“任何社会都需要有本事的人,凭本事吃饭最可靠,有了本事就不会走邪路。有的人因为没本事,正道走不通了,才走上了邪路。”“学本事要虚心、耐心、有恒心,学本事哪有那么容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靠自己学、自己悟,再高明的师傅,徒弟不用心也白搭。”“领导交给你一项工作,不要嫌弃是小事,把小事办好了也叫有本事,小事大事道理是相通的。认认真真把它做好了,领导才会交给你第二件事、第三件事,慢慢地领导就信任你了,事做多了自然而然就长本事了。”
她虽然常年在家养病,可是关心时事政治,看新闻联播是每天的必修课。看见中东那个地方今天打,每天炸的,她说,“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她告诉我们,她出生在1933年,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逃难——躲日本人、躲国民党、躲土匪,那时候叫“跑腿子”。有一年,岳母的大姐险些被土匪抢去当“压寨夫人”。她看见电视上有学生闹事的镜头,说,“中国可不能乱,乱起来是老百姓倒霉呀!”她颇具先见之明地说:“现在学生这么搞有乱的苗头,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她叹息道:“才过几天安稳日子呀!又要瞎折腾!中国老百姓最会过日子,只要不瞎折腾,几年就富起来。”
孩子们在机关工作,难免在工作中与同事有些磕磕碰碰,回到家里和她念叨念叨,她最常讲的一句话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同事之间都让一步,路就宽了。该放手的时候要放手,有时候吃点亏是好事。”“要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想想,事怕颠倒理怕翻嘛。想不通的事倒过来想就想通了,看不惯的人换过来看就看惯了。”“说话办事要站在理上,但也不能得理不饶人,情理情理情在理先,同事之间要讲究个人情,太较真会伤人,到头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同事之间要留面子,人什么最娇嫩?脸皮最娇嫩,一旦撕破了就不好办了。”当时“斗争哲学”盛行,这些老话还是很有意义的。前几年,曾仕强讲的《中国式管理》不也讲这些道理吗?
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难免也有一些旧思想。比如她有点重男轻女,说,“男人走州又走县,女人围着锅台转。”她更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过日子是女人的本分,女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家没有女人你试试,非塌架不可。”“男人无论在外边多风光,官当得有多大,只要衣服油渍麻花、邋里邋遢,家里保证有一个不过日子的媳妇。”“男人外边走,带着女人一双手。”这都是她的口头禅。她的女儿得其真传,每天我上班前,她都要用胶粘除尘器在我的衣服上划拉一通,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我的穿戴关乎着她会不会过日子的社会评价。
五、生命的坚强
岳母的一生做了五次大手术,一半的时间是在病中度过的。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不停地住院、吸氧、打针、吃药……一开始是胃肠功能下降了,后来肝胆肾脾胰都受了连累,因为常年卧床,关节、皮肤也出了问题——多年的营养不良,全身个个器官都不正常了。医生诊断:全身功能性衰竭。所以,忍受了比一般病人多的多的痛苦。一米七十的身高不足四十公斤,有一回护士给她输液扎针,一连扎了五六针,针扎到动脉上,可是血管的血流不出来,血流量不足了。一开始,她还能拖拉着病重的身子里里外外干些家务活,后来下炕都很困难了,这时候只要感觉稍好一些就躺不住了,扶着炕沿、桌角,躬着身子打扫卫生。我们奇怪这么虚弱的身体,怎么能有这样的承受力?后来们明白了,原来在她心里比病痛更痛苦的是,生活不能自理让人伺候。
她经常说:“麻烦别人心里是苦的,帮助别人心里才是甜的。”她总是内疚的说,“我的病呀,把你爸爸拖累毁了,把儿女们拖累毁了,这是我这辈子欠亏你们的,这辈子还不了,只好等下辈子还了。”病厉害的时候也不同意儿女们请假照顾她,“你妈就这样了,我能挺过去的,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要耽误功夫(工作)。”后来家里条件好些了,孩子们要给她请一个保姆,她坚决不同意,“现在家里人口轻了,你爸的饭我爬着也可以做。”“自己能动,让人伺候着,不成了地主老财了?多让人笑话呀!”后来在卧炕不起的几年里,孩子们请了保姆,能在炕上干的活,她就不让保姆干,要亲自动手,她说,“这样心里才能踏实。”
病痛的经历使她无比的坚强和乐观,病重的时候,身上疼得满头大汗,她咬紧牙关,很少哼出声来,免得儿女们着急。在平常病情缓解的时候,她的脸上经常挂着微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蛮阳光的。孙子、外甥一来就更高兴了,能下炕的时候就领着他们到小菜园摘黄瓜、西红柿,下不了炕就把孩子们拢在身边剪窗花、叠小船、讲故事。她经常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再难,咬咬牙就过去了。”“享多大的福,就要遭多大的罪。罪遭够了,福就回来了。”
得病久的人都会想到生与死这一终极问题,我想她对这个问题早已深思熟虑了,一定有了自己的理解。我看过一本书,书中说死神终究是不能被打败的,但是可以战胜死神,所谓战胜死神就是不怕死神、蔑视死神、从死神手里争取时间。我想,岳母已经不怕死神了,因为她从来不忌讳谈死。单位有老朋友来看她,对她开玩笑说:“老温,还没死哪?”她笑着回答:“我想死呀,可是阎王爷不要呀。”大夫对妻说,“你妈妈活着真是个奇迹”。
不怕死并不是没有牵挂,儿女年纪小的时候怕儿女成为孤儿;儿女结婚了盼望见到孙子外甥;有了孙子外甥又盼着他们长大成人……有一回,她对妻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现在多好呀,生活也好了,你们的工作也好,日子也舒心。我就盼孙男娣女快快长,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们上大学?”当然,她最挂念的还是岳父,她说,“你爸爸这辈子跟着我没有享到福,我肯定是走在他前头了,你们要好好地照顾你爸爸……”
依她的身体情况和当时的医疗营养条件,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可能还能再活几年。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沉重的打击把她彻底打倒了——岳父被检查出晚期肝癌!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岳母泪流满面,自言自语道“这一下子完了,这一下子完了……”
一个半月后,她走完了五十五岁的人生路。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三缸大米。大米是经过精心筛选的,粒粒晶莹剔透。米缸中间插着用纸板做的通气棒,最上面还放了几粒大料用于防虫,缸盖用双层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
作者:行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