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老小伙子突然在刘家大院群丢出一张照片,是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见过的“咩浪刺(音)”。一时间口水咕咚咕咚费力往下吞咽着。
“你在哪里摘滴啊,嫩蕻哒,太馋人了…”正要问老小伙儿在哪里寻得这等稀罕美食,大姐作萍的消息先我发出来了。“这是么子?”
“咩浪刺啊,不小时候经常掰了吃吗,未必你从来冒七过啊?”嘿嘿,我才不信大姐,我才不信哪个七八十年代华容土生土长的姑娘小伙儿在狗不理的年纪没在春光里贼溜着一双大眼睛找寻和掰采这咩浪刺的嫩芽儿美美饱食过。萍姐一定是忙碌中都不及细看就习惯性地在提问。“学名应该就是你写过诗的野蔷薇。”我嘻笑着友情提醒萍姐。
从小受了父母期望影响的缘故,家中三个女姊妹从小渴望做老师,也无一例外都在学校谋一份小差使。其中,今年中秋即将四十有五的萍姐在田家湖实验学校做库房小总管。这是一所小学到高中十二年一贯制的学校,所以放假比我们都晚,开工也比我们都早,妥妥滴一只勤劳的中年蜜蜂。趁着萍姐忙碌的当儿,我赶紧百度一下以确认我没有误传,然后她少年时候那首我不记得后来发表在哪个小刊物上的《馥香的蔷薇》,就一字不落诵出来:
墙角
一朵馥香的蔷薇
一只蝴蝶
盘旋在她周围
可怜的蝴蝶
不敢飞进诗的花瓣
因为那香
太浓太浓
我不知道萍姐自己是否还完整记得这首诗,不知道萍姐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是过那样一位聪明灵秀爱写诗的一个小姑娘。她肯定也不知道,在那样严重匮乏滋养心灵的书籍的年代,初二初三时候的她和她的诗歌,是五六年级时候的我的最早的“文学”启蒙。
会写诗歌的萍姐,简直就是那个时候小小跟屁虫的我的偶像。尽管我的数学成绩比萍姐突出一丢丢,然而语文,尤其是作文,于我来说真的像是一朵“馥香的蔷薇”,那样美艳,那样馥郁,那样让人迷恋而不可及!
然而萍姐的诗书岁月及其带来的种种美好,在1992年那个暮春下午戛然而止。那天下午我照例早早完成老师布置的功课赶回地里帮工移栽棉花苗。还没到后园就远远听到母亲伤心欲绝的哭诉声。心一沉,“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以为生活重压之下变得频爱唠叨的母亲,和脾气日渐变得暴躁的父亲,又因为一斗米一尺布而爆发了激烈争吵。
母亲一见到我,更伤心起来:“你要争气、要发狠啊,你姐筛考没筛上呜呜…”母亲的伤心哭诉中我才大致了解了端由。母亲说的没筛上,是大姐在中专资格筛查考试中落榜了。这意味着她将不能参加中专考试,也意味着她将就此与她自己以及全家梦想着的“中师生”失之交臂(这其实也微觉是意料中的事情,并且责不全在大姐努力不够,因为从渔船上回到老家宅子定居的时候,已经小学四年级的萍姐在转学中因为新学校数学进度颇快了两章而导致知识结构断了链子,为生活劳苦奔波的父母自然没有心力关注到这些并为之做点什么。
小学数学跛足带来的后果是初中三年萍姐文科成绩光彩夺目而理科平平)。改革开放的政策刚出没几年、物质仍然极度匮乏的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专尤其是中师几乎是我们这样偏远农村孩子最最渴望的前途,也几乎是“跳龙门”唯一的路径(我不大喜欢说这个词,但当时真的特别流行用跳龙门这个词来形容考学而走出僻远山村的孩子),能考上的都是各个学校凤毛麟角的孩子,考上之后将接受三年国家免费的(除了那个时候我完全陌生的新鲜名词委培生)师范教育然后分配到各个单位或学校成为正式在编的职工(这也是人间烟火熏染的父辈们对孩子们寄予厚望的所谓吃上“国家粮”)。
里远嫁农村的母亲一直遗憾自己读书太少,一直的美好心愿是大姐带好头一鼓作气考上中师分配工作后帮衬着带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都考上好学。所以尽管参差不齐四个孩子读书,尽管两口子除了务农和农闲时做做帮工,真的没有特别的营生缓解生活的窘迫,尽管“她屋里劳力”虚长了八岁却常常遇到生活压力爱撂挑子喊着孩子们“不读了”,但母亲总会据理力争,坚决主张“借也要借钱供孩子们读书”,甚至不惜向牛高马大的父亲动怒声讨。这样的窘迫和殷切之下,大姐的筛考落榜颇使母亲崩溃而大哭起来。
梦寐以求的中专学校及诗书相伴的美好生活,就这样哭着远了,那个“近香qing怯”小姑娘变成了自己笔下那只可怜的蝴蝶。92年夏天,母亲掏出压箱底的几尺花布请一线沟那里的蔡姓裁缝师傅给萍姐量身做了一身“出门衣服”,送萍姐踏上了南下打工的绿皮车,心不甘情不愿变成现代工业流水线上一枚“螺丝钉”,那些花儿,那些馥香,那些嬉笑相伴的少年伙伴们,从此山长水远。
要强的萍姐自有她的优秀,不甘于长久异乡打工的未来,打工两三年之后回乡学过计算机,做过好多年的代课老师,后又创办了“新蕾”幼儿园,招生规模一度达到百十号人,在家人的鼓励和帮助下自学考了一些证书。然而,命运的阴差阳错导致萍姐数次因年龄限制而与她心心念念的“民办教师考编转公办教师”的机会失之交臂。备受折腾的萍姐一度变得暴躁和归怨,怨生不逢时做了家长让步牺牲的老大,怨父母当年的无能为力和偏心于我。那些遥远的花儿和馥香,郁郁中都化作长刺,时不时戳伤她自己,也戳痛身边爱她的亲人。
好在人生四十始不惑,见多了人生百态,萍姐渐渐与往事和岁月和解,敛去了一些不平,藏纳了一些锋芒,对同样被生活使过绊子可恨可怜的大妹我(可恨是说好只能读中专却阴差阳错唯一读了普高上了大学,可恨是读了大学却不思进取冒的屁用,没能为家中境况改善有所贡献,可怜则也许是到底善孝顺,可怜同时也许是怜惜她同样被命运之神重创)包容起来,兄弟姊妹们在相拥取暖中越来越心意相通、亲密无间。等多多放假一起回乡过年的几天,我趁着有时间整理了一点之前凌乱记下的一些文字。萍姐看到那篇《从杨柳、水杉王子到回头青》后面不曾、亦不便公知于人的部分后说:“你却敢去碰触,这些命运的无常,这些沉痛的绝望,我却是不忍、不想去回望。”于此触心交谈中我才知道,萍姐静心下来的这两年,已经在动笔写点什么。那株因为错生地方而被命运耽搁的回头青,是母亲心头一直的痛,也是父亲和我们一直回避着不去碰触的愧、悔与痛。萍姐那样一支灵动的笔,若终于敢于直面人生的诸般残缺与无常而舞动起来,我想那一定是萍姐自己、是我、是刘家大院莫大的幸运大事。那也一定是值得不惜代价影印出来让家族这一支代代传流下去的。
希望那只近香qing怯的蝴蝶,就此勇敢直面人生诸般残缺无常,种种人生奈何与无奈的遭逢,都成为她徜徉馥郁蔷薇世界的智慧与勇气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