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片芦苇坡,我常常想起它。
芦苇坡在村西半里,约十亩见方,中间围成一片汪汪的水塘。
听爷爷说,芦苇坡与村庄同岁,村建成的那一年,它就出现了。好像是水塘的土被挖走,建房用了,先人们在水塘边撒上了芦苇的种子,等芦苇长出来了,大家都叫它芦苇坡。后来,乡民们用土越来越多,水塘越来越大,芦苇也就趁势包围了水塘。
小时候,苇塘的水不深,还算清澈,每当暑天,那里便是我和小伙伴们嬉闹的天堂。
芦苇密密丛生着,一棵棵苍翠挺拔,叶片舒展着,如同一把把利剑,有风吹过,飒飒作响。有时我们摘下叶来,编成草帽,或是做成苇笛,轻轻一吹,清脆的笛声便在村里村外荡漾起来。有时候,我们还会选些稍微粗大的芦苇,撸去叶,做成钓竿。在细细的一头,系上一根牛尾或马尾,打上一个扣,放在知了的头部,它一惊飞,瞬间就被套住了。有时知了在高处,竿太短,我们便会爬到树上,做各种危险的动作,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苇丛是捉迷藏的好地方,随便一处都可以藏身。芦苇肩并肩地挨着,浓密的叶子遮住光线,即使在白天,底下也都黑黝黝的,更不必说晚上了。一个人藏,几个人找,大半天都很难找到。这让我常常想起孙犁先生笔下白洋淀的那些游击战来,在炮火连天的岁月,芦苇成了最有力量和诗意的战斗武器。
每年的夏末秋初,便是芦花怒放的时节。芦苇顶端是长长的花枝,枝头结满一串串绒花,被高高地擎起,在风中摇曳。远远望去,芦苇坡就像从云端婷婷而来的天使,置身在无垠的原野当中,柔和而端庄。
这时候,自会引来众多蝶儿、蜂儿、鸟儿的,在中间穿梭。洋洋盈耳的鸣声,袅袅生姿的芦花,波澜不惊的水塘……这一副醉人心魄的画,任何人见了一面,恐怕都会记住一辈子。
苇塘旁边有一小片园地,是爷爷带着全家人开辟出来的,种上辣椒、萝卜、白菜、茄子、豆角等等各色各季蔬菜,一年到头都吃不尽。爷爷说,这是沾了苇塘的光。园里种下的菜要浇水,便会从塘中汲取,时间长了,苇丛里自然留下一条清晰的小道。
记得有一回,我跟着奶奶去挑水,一不小心被一根芦茬绊倒,叽里咕噜地滚进苇塘。这可吓坏了奶奶,大喊“救命”,父亲从园子里冲下来,跳进水里,抱起我,爬上岸。我喝了多少口水自然不知,反正奶奶说我吐了好长时间才醒过来。
那以后,父亲正告我,离水塘远点。但我从没有遵从过,反倒经常背着大人偷偷地去,有时是几个人一起,有时只我自己。一次的大难不死,让我更加喜欢亲近它了,如有一两天不去,就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失魂落魄。至于为什么,多少年来我一直也没有好好想过。
也许,生活里好多事,我们无从计较,只是当它们在灵魂的深处悄悄地刻下了印记之后,在辗转的流年里,便会沉淀成遥远的怀念。时光兜兜转转,逶迤而去,但那些怀念确实成了一种永不过时的美好,日日月月,岁岁年年。
如今的芦苇坡,已面目全非。苇塘干涸,素面朝天。坡上杂草丛生,片片荒芜。芦苇大多被人连根铲除,有的地方栽了树,有些地方干脆被平整后,种上了庄稼,只一些还零零星星的散落坡前,支离破碎,一息尚存。
苇塘边,我家的小菜园,也荒废了多年。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打理了一段时间,种种原因放弃了。去年夏天,父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有关芦苇坡的故事,就只能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因为热爱,所以常常怀念。
去年深秋,我又经过芦苇坡,稀稀疏疏的芦苇,还倔强地挺立在瑟瑟的风中,孱弱的身躯已经无法经受凌厉的秋风的抽打,颤颤巍巍,摇摇晃晃,断然没有了当年的气魄,只是上面还摇曳着的芦花,在落日的余晖中,还依稀可见当年的神采。
是在抗争,是在炫耀,是在留恋,还是在向世人作最后的告别?芦花的心事,没人能懂。一阵风过,一撮芦花飘落胸前。蓦然间,我的心底生出隐隐的痛,随着这片枯黄漫延……
“芦花飘飞飞满天,只是初时已不还。流年似水水流去,是是非非已惘然。”
故乡虽犹在,但已非从前。当年的芦苇坡可是救活了不少饥荒的乡民,芦根被刨出来煮了吃,芦秸被砍下运回家生火,芦花被做成过冬的棉衣,被塞进草鞋取暖……芦苇坡与这片土地纠缠了一个多世纪,与这里的乡亲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终究没能抵得过流年风雨。
秋风又起,肆无忌惮。
在苍茫的暮色里,我分明听见了芦苇坡孑立于乡野间悠悠的叹息,忽然记起宋代诗人周紫芝的《踏沙行 情似游丝》中的诗词来,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我不知道,当有一天,芦苇坡完全消逝了,乡亲们还能否记得它,怀念它的美,怀念它的好,怀念它与我们的那段前世今生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