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之美,美在春夏秋。春之娇、夏之艳,秋之清。“小荷才露尖尖角”是美,“映日荷花别样红”是美,“留得枯荷听雨声”也是美。
秋是春夏的延续。独坐湖畔,对碧水之静谧,赏莲蓬之耿耿,追忆春之蓬勃、夏之繁华,犹如解甲归田的壮士,在烽火连天、战马嘶鸣的回味中,咀嚼着幸福。这是何等的境界呀!
此刻,我正徜徉在炎帝园广场东侧的莲花池畔。晨曦透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将清冷的光波洒进岸边的竹林,秋风吹拂的沙沙声,麻雀欢跃的喳喳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眼前的荷塘呈现出异样的景色:曾经妖冶的荷花早已落尽,只留下杯盏大小的莲蓬昂首指向天空;曾经硕大如伞的荷叶周边已经干枯,唯有叶心还顽强地坚守着绿色。池中的水却更加碧绿纯净,周边垂柳的倒影更加清晰了。
我环顾四周,那曾经如彩蝶般地追逐荷花的红男绿女不见了,那手持相机跑前跑后选择最佳视角的摄影爱好者不见了。岸边三三两两的游人,都是我们这些步入暮年的老者。我怅然醒悟,现在已是清秋,荷塘最热闹的季节已经过去,该是我们这些喜欢清静的老人的世界了。
这里曾是我们全家欢愉留影的地方。二十年来,每年从春到夏都留下了我们三代人的足迹。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变化,时时都会唤起我昔日的甜美记忆。这里沿半月形的池塘由北而南,共分布着八簇莲带,每年春天最早拱出水面、开出荷花的却是最南面的那一簇。我曾领着孙子,在此指指点点地观赏过多次。
那新生莲荷的娇美,令我们流连忘返。今年四月由于春寒迟滞,新荷久盼不来,正在焦急之际,老友德祥从深圳发来他的嫩荷、新苞彩照:一茎半卷的荷叶、一枝鸡头似的花苞静立水面。对着这熟悉的画面,我惊叹南北地域差距之大,竟激动了好几天。又过了两周时间,这一画面才在炎帝园荷塘里重现,我不免又重新激动了一回。
夏季是荷塘最盛的时期,莲叶大而绿,荷花肥而鲜。儿孙们几乎每个周日都来这里观赏,留下了无数张照片。记得有两幅极美极娇:一幅是我和妻子各抱一个孙儿欢笑着,孙儿手中挥舞着硕大的红色气球,背景就是满池碧荷;还有一幅是我和妻子两人的合照,碧荷、垂柳、亭阁辉映着我们的笑脸,已经五十余岁的妻子依然显得年轻俊美。回想起来,这一池莲荷就是这样年年陪伴我们走过了春与夏,记录着我们的足迹,沉淀着我们的幸福与欢乐。
八月一过,已至深秋。凛冽的秋风吹散了游人,只剩下我们这些老人仍在这里坚守。一是为感情所寄,我们愿陪着曾经带给我们欢愉的碧荷走完她最后一段路程;二是清冷也自有它的好处,它可以让我们沉静下来颐养心智,独自思考生命的轨迹。我常把荷塘比做人生,春为少年,夏是成年,这秋就到暮年了。暮年意味着衰老以至死亡,但换一种说法就不一样了,那叫成熟。少年成熟者也有,但那是极少数。所以人们常把秋天叫秋实。你看那满树的柿子黄在秋天,满树的枣儿红在秋天,满架的葡萄紫在秋天。那莲荷呢?
记得小时候在故乡荷塘边割草,一个大我几岁的侄儿指着一茎莲蓬说:“‘水上莲蓬,水下藕成’。可以踩藕了。”他竟下到清冷的水里,用脚生生踩出了一管长长的莲藕。如今六十年过去,此刻我望着正在残败的莲叶和耿耿直立的莲蓬,似乎看到了水下无数管雪白的莲藕,正在抻着长长的身子,等待着人们去采挖呢!
晚唐诗人李商隐写过一首《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的诗,有两句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枯荷所呈现的本是一种残败景象,可诗人将它与秋雨连在一起,竟描画出一个极美的意境。美在何处?美在秋雨、枯荷合奏的一曲秋之歌,给我们营造了一个想象的空间,让我们追忆逝去的繁华,体味成熟的慰藉与甘甜,甚至期许新一拨的春与夏的再次轮回。由此我领悟到:一切美好的事物,只能在流动变化中存在,就像这荷塘,她随着春夏而来,又随着秋冬而去,这秋就是一个轮回的尾声。
我伫立塘边,倾听着秋荷的倾诉,盼望着春之娇,夏之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