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时断时续的鸡啼唤醒了沉睡着的小镇,清冷的街面上是零星而过的赶路人,临街的商铺各色的灯闪动着,招徕永远是商家的主题。
七十多岁的李老汉正斜披着女婿给的大半新的皮夹克轻轻往正将熄去的炉火里填上几根粗细不等的小木棍,等到火烧起来再加进油亮的块煤,这是每日老汉的工作,不同的是夜里少加了一次煤块,让这本就一夜不眠的火将熄,。李老汉直起弯了半天的腰,往肩上扯了扯因直身而向下溜了一小截的夹克。琳琅的小商品在没有顾客的挑拣下显得缺少了生气,然而老汉还是习惯了天天如此的环境,感觉不到凄冷与伤怀。炉里的小棍燃起来而且渐渐发出声响,老汉打开炉子的侧门,轻轻将煤块一一填进去且围住熊熊的火,他知道,不久满炉都是热烈,满屋都是春般的暖,此时老汉的热情也高涨起来。并不年轻的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他抄起稍有些弯卷的笤帚清理炉四周的零星杂物,尽可能轻地不让灰尘飘起落向干净的商品表面,那是女儿女婿即赖以生存又能换来丰美生活的东西。他习惯了女人走得早的孤寂的生活,除了自己还能帮助女儿料理小店外,他也是这个小镇上能够查询几十年内小镇历史的为数不多的人。
窗外渐渐亮起来,无规划的建设乱乱地摆了街的两侧,大概这也应算作繁华。远处细长的胡同里瘫了的侄儿绕动轮车虫蠕般而来,这也是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瘫了的侄儿现在也五十多岁了,二十几岁时他肩宽背阔,高大威猛。一手好活计,性格急躁,常常是帮完这个又帮那个,活蹦乱跳招人喜爱,到了迎娶的年龄却因一次施工时出现意外,粗壮的树干撞到他的身上,捡是捡了一条命,留下的却是永远的伤痛,好在侄儿乐观向上,捡点废品,吃点劳保,生活还算充实吧!老汉想着,挑起板式帘栊站到门外去,门外空气好冷,彩色的台阶有七八阶,完全有气势看街面的一切。
“早啊,叔!”侄儿将要来到跟前。
“这么早起来干啥,冷坏了身子,又坐个冷冰冰的车子!手套还暖?”老汉不断关怀的同时怜惜地看着四季都戴着同一个遮掩帽和不知几年没洗一次的侄儿的脸,他还是健壮依旧,因为脸黑倒显出他眼睛中还有着从前刚毅的内容。
“嗨,总是睡也没得觉了。出来逛逛,吸吸新鲜空气反倒有趣。”他腾出一只手抓起车上的一个白铁丝钩子探身下去,一只哗哗作响的白塑料袋便随钩头跃起进到一只黄纤维袋子中。
“呵,好身手!”老汉此时倒羡慕起了侄儿。
“习惯了,时间长了什么事都能做好。”侄儿的白齿告诉老汉,他笑得很开心。简短的交流后侄儿沿街蠕去,他要去做他该做的事情。老汉踅身回来,有了屋外的冷,屋里的热反倒让老汉有了点奢侈感。他知道女儿女婿快来上班了,同时还会带给他一些顺口的吃食,算是对他的关怀,也应该是女儿女婿对他一夜工作的奖励。
外面亮得只差了阳光,老汉随手关掉灯,女婿一脚踏进来。
“爸,这屋还算暖和。这一宿没敢住炉吧!”女婿的眼盯着烧旺的炉火。
“嗯,天亮时还险熄掉!”老汉的话没有任何语气。在他心目中,女婿就是他的儿。
“嘿!这冷天可别冻着。”女婿随说随转身去商品架子,整理去了。
“哎呀,这天咋这么冷!”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钻进来,仿佛要人怜悯般的咧着嘴。
“来来来,烤烤火!”老汉向前两步拉着男人靠近炉子,男人尴尬似的翻翻白眼向货架上看,身子却欺向炉子。
门外是高跟鞋麻乱的响声,哗啦啦的帘子一响,女儿跳进来,还迫不及待地跑到老汉跟前,大瞪着两眼,仿佛是久别重逢后的惊喜。老汉懂得女儿的心,想把话叉到男人那里,此时的他已经暖了过来,他看老汉看他,急忙没话找话说:“这小地方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单这大商店就有十几家,这方圆几十里没得比,这里的人也不比山沟……
女儿闪身进了柜里,男人顺便捡了几件小吃离去了。他的话却无意地把老人引向记忆的深处:几十年里哪一次的历史性变迁他能没有记忆?连带着祖上传下来的故事,他还真算得上是这小镇上的活的历史资料库。
女儿现在的商店所在的位置的前身是供销社,虽然那时的建筑不如现在,但那时的气势却远远胜过现在,女儿女婿是那时的售货员,纯粹的公家人,谁见了都敬上几分。几十米的长筒屋子,柜台是黄实木,商品在柜里是分类的:五金,针织,烟酒茶糖,土产。居家过日子没有买不到的东西。而供销社的前身则是赫赫有名的孙家大院,解放前孙家名满一方,在离此几里外有成规模的烧酒作坊,一本万利的产业加上平川上肥沃得能淌出油的水地,孙家可谓占尽地利,孙家大院是烧酒与粮食的销售点,雇养着几十个长工。院落有几十亩之阔,院墙夯土而成,据说底座宽与墙高相等,如此工程就是为防御毛贼的打砸抢,民国晚期社会秩序不稳定,孙家就在大院的四角修筑炮楼,供瞭望和防御之用。这样,孙家大院在当时可谓固若金汤,有了这样驰名的壁垒孙家的粮、酒就有了足够的安全保障。在此建院也有地势的优势,这里是“丫”字路口,人员流动量大会给孙家的酒、粮带来很大的商机。说到这些时,老汉清晰记得自己的父亲总是停下旱烟袋,悠长地叹息,仿佛无尽的岁月都摆在自己的眼前。孙家是土著还是泊品,没人知晓。良田美酒吸引着关外流浪者络绎而来,小镇渐渐有了响当当的质感。这只是人们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依赖于孙家的人看到的无法历数的豪富生活,然而孙家的这些只是庞大家族体系下的冰山一角,谁也无从知道他们更多的荣耀和富有,但有一点可以证实,孙家的顶梁是国民政府在地方上的栋梁。这里向东几里的丁家可与孙家的富足相比,丁家的大当家是地方上的警备司令,丁家大院主要经营土地,私下里做烟土生意,因此丁家大院一点都不逊色于孙家大院,而且由于门当户对而联姻,条件和环境让人们跟着孙家和丁家建设着小镇。老汉的祖父,父亲都曾是这一体系下的成员,而且远方的亲朋也慕名而来。说到这里父亲没有痛苦的表情,而是自豪那时较为宽适的生活,并且不止一次提到孙家主事人的人品及在雇工中的威望。
社会变革从不遗弃每一寸土地,解放后的土改剥夺的就是孙,丁这样人的物质权。孙、丁苦心打造的坚强的壁垒充公,孙家堡成了供销社,不同的是国营代替孙家的私营,职工代替了雇工,多劳多得代替了不平等的盘剥,现代化的房屋取代了雕梁画栋的四合院,只有高大的泥墙屹立数十年而不倒,院里的深井照旧是全镇最甘冽的自然源泉。孙、丁两家结果有很大的不同,丁家重武,孙家以德治家。随着时局的逆转,丁家子孙渐渐融入到民间难以捡拾。孙家子孙十之八九在外避难成功后东山再起,这只是道听,没有人能找到实据来验证。
炉上女儿给自己热的鸡汤响了边儿,老汉却没有多少食欲,女儿向顾客介绍商品时的笑声传来,他感到一丝幸福。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开心更让人释怀的了。自己没有多少事做,一天里顾客多时帮忙料理一下小店,其他时间就是与小镇上的老人谈天打发时光。
那个让人记忆犹新的时空——***。破四旧,挖黑线,挖内人党。操控者指鹿为马,可谓沸反盈天。经过数年战争千疮百孔的国家里的新经济秩序刚要步入正轨,运动给了它迎头痛击,优秀的人力资源遭到破坏,曾受先进文化及生产的影响,阶级批判的形式多样程度之深前所未有,各级行政威慑力得到极大的提升,这些泊来的人们真正做起小镇的主人,他们高举拳头申诉地主对他们的盘剥,指控四旧对他们的毒害,仿佛此时他们才得知自己原来受了这许多的无由的打击,现今却能主人般的实施自己的权利。于是绘有古典文化图案的瓷器被拉到街头摔碎,绸缎被子被烧毁,精美的铜质佛塑被溶解拉进收购站,数千年的民族文化被质疑,人们两手空空闹起了革命:富农的老婆被割掉发髻,让她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胡同里嚎哭着不敢见人;刻字兼看风水的肢残先生坐上独杆轿,每天就创又添新伤;给孙家大院做过沽酒的圆眼小老头被戴上纸糊高帽游街;不堪忍受凌辱的张寡妇跳了井……于是数年里小镇上形成一个难以祛除的坏毛病,拿别人隐私取乐,以别人的短处为乐,各种歪风习气严重影响着本应亲密的人际关系。老汉实在不愿想这些,这里有他的疼处。前些年儿子不着心读书,和镇上的小青年耍二流子,也许是自己教子无方,致使父子反目成仇,不久儿子因涉嫌抢劫而入狱,自己恨铁不成钢,不但没有关怀儿子,而且声言与他解除父子关系。两年后儿子刑满释放,没进家门就随务工团去了国外,自此无音信。他曾经做过设想,假如生活在某一个小山沟,儿子或许不是那样。是小镇的风气害了儿子。除此他似乎也找不到小镇任何的不是。
炉火上的鲜鸡汤扬起浓烈的香气,两个豆沙包软绵绵地坐在锅子的边角,那一边仍旧说笑着,时不时有人进出。老汉捏起一个圆嘟嘟的豆沙包放在嘴上轻咬一口,热乎乎的真是舒爽。
眼前宽大的玻璃窗子能让老汉把街看满,除了侄儿的特殊,似乎没有什么还能吸引他的眼球。正想着,侄儿的车子慢悠悠而来,黄色的袋子不知是被风鼓起,还是满载而归,这一回他没有站出去,但他的举动侄儿断然是看清的。此时的侄儿朝他笑并扬了扬手,他也轻轻抬了抬如榆皮般的右手。放在以前他要留下侄儿吃点儿,哪怕自己不吃他也要这样做,而今这高筑的台阶半瘫的侄儿是上不来的,每次来买东西都是女儿跑下台阶把他要的放进他的怀里。看着侄儿渐渐远去,年进古稀的老汉仿佛有离亲人愈就远了起来的感觉。
冬日的阳光尽情地洒向小镇,大小车辆拥挤在大街的两侧,记不清繁闹的集贸市场成于哪一年,逢五排十五里八村的人都聚在这里做买做卖,虽没有极珍的商品,但山沟的猪仔,土地里的大葱,手工制作的粉条,吱吱叫的小笨鸡还是让这小镇兴旺有余,人味十足。
两年前在新的治理形势下,小镇出台新的规划蓝图,楼房渐多,蓝图的中心又是孙家大院的旧址,供销社的仅余几栋筒子屋也于去年拆除,连带的一段孙家土墙也在铲车的轰鸣声中消逝了。读过一点私塾的老汉想:历史是该尘封,古人也该泯灭,但不应该所有的都消失,一个不知兴起于何时的小镇经历若干历史刮划应该具有厚重的文化渊源,到今天只看到现代化的东西在兴起,缺失的是对历史物件的保护,对历史文化的记载与传承。孙家,丁家的壁垒已不复存在,留给今天的是不同版本的传说,未来谁会记得老汉记忆中的历史,没有了历史,小镇的发展又能走多远。他突地想到侄儿,曾经拥有无限希望的他与随时代变迁的小镇似乎有着某种暗合。
此时,小镇大街上的闹市已经达到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