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的来临,每每都会出其不意。在我毫无准备时,某一个夜晚窗外呼呼的风声已经来袭。南下的寒流,挟着斜斜的雨,滴滴清冷。然后是绵长的雨,在越来越长的夜里,一声一声,击打窗棂,催促我一遍又一遍从睡梦中醒来,前所未有的清醒着,看着无处不在的黑暗。秋雨是固执的。夏雨虽然暴躁,但急急地来了,又急急地去,迅疾的速度,让人来不及对它懊恼。秋雨,白昼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昼,一点一点,一滴一滴,一丝丝,一线线,毫不顾忌谁的心思。直逼得叶也萎了,花也凋了,人也开始畏畏缩缩了,它仍然会在某一阵秋风里窃窃地冷笑。
秋天不是我喜欢的季节。空气中的寒冷带给我身体的不适,往往会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脆弱。某一次不慎的伤风感冒,头痛,鼻塞,咽痛,接踵而至,而且一定会缠缠绵绵,如同这秋日一样悠长。每天都要小心翼翼。一次没有准备的出门,一次任性的忘记,经常会让我狼狈不堪。病痛,不仅仅会带给人肉体的痛,也会带给人心灵的创伤。冰冷的不锈钢针头,护士冰冷的表情,还有输液瓶里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血液也变得冰冷。时间会突然间变得漫长,一分钟,一秒,每一次时间跳动和经过的声响,都能击中我。几乎听得见这些冰凉的液体,在血液里流动的欢笑。而我的血液是无力的,无法拒绝它们到来,只能与它们一起,尽管不一定是心甘情愿。
连接着输液瓶的手臂开始变凉,需要加上厚的衣物来提高温度。躯体的凉,总会给人恐惧。一个人躺在输液室里,看到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脸庞,不一样的表情。或嗔,或怒,或者欢喜,不是我。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病中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柔弱,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微恙,也会让我沮丧。走出了医院的门,立即贴上每一日应有的表情标签,对每一个熟悉的人微笑,心里茫然搜索,究竟哪一个才是我自己。
秋日的伤感,思念,袭击每一个独处的日子。让我有太多的无助感,常常描画理想中的自己,不应该是无助的。人总会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做一些努力,抑或为了世人的眼光而尽力粉饰自我。而秋的寒冷和莫名的忧伤,会在一瞬间把我打回原形。空气中的潮湿,压低了气压,也压低了情绪。走在这个熟悉的小城的街上,人群熙攘。居住得久了,熟悉的面孔一日多于一日,属于自己的空间便越来越小。我只好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秋夜,就着晕黄的灯光,看看书,写写字,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关紧门和窗,尽力阻断寒意侵袭的每一条路,多留给自己一些温暖。
【二】
回想起以前的秋,我都是快乐的。那个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小村庄,秋天里是一个乐园。我的根埋在那一片土里,在那里发芽,生长。那里的秋是美丽的。我可以在阳光和煦的日子,漫山遍野寻找挂在枝头的野果。不管那是一片荆棘还是灌木,摘到果子的代价可能是刮破皮肤或者摔破膝盖。那时的痛,从来没有记住,在母亲心疼的呵斥声中转瞬消失,被忽略。记住的,只有那些野果子的酸和甜。枫树在这个山村里不多见,山上某一处有一棵,我一定记得。不顾男孩子们不屑和鄙夷的目光,捡几片最红的,夹在书本里。
秋收了,拾稻穗,是儿时每个秋季必做的功课,也是一道必需翻阅的快乐。三五成群,浩浩荡荡,从一块稻田奔到另一块稻田。打滚,游戏,甚至争吵,打架,都是快乐的。空气中充满了稻子成熟后干燥的香味。炊烟袅袅,呼唤声四起,才想起奔回各自的巢。
秋风和秋雨如约而至。穿上厚衣裳窝在被子里,翻一本陈旧的小人书,找一些村子以外的梦想。小人书都是黑白的,多是线描,短小的故事,寥寥数语,能引发儿时绵延不绝的幻想。或者去外祖母家,靠在外祖母怀里,慢慢笨拙地剥着板栗,听她讲一些远远近近的故事。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或者成线,或是成珠串,滴进屋檐下的小水沟,汇成涓涓,没了踪迹。外祖母的怀抱异常温暖,屋外的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都是我的摇篮曲。一觉醒来,已经躺在外祖母的床上。她的粗糙的手掌,抚摩我的头发,满脸沟壑勾画的笑纹,散发出我迷恋的温暖气息。
近几年外祖母越发老了,就像一盏将燃尽的灯,一点点光亮,摇摇欲坠。我也大了,她瘦小的身躯,我都不敢要她的怀抱了。秋季如今也成了她最难捱的时光。无法抑制的咳嗽声,无可奈何地打破秋夜的静寂。我不记得外祖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这个瘦小的身体,一双未缠足成功却变了型的小脚,在我的眼里都是完美的。童年时躺在外祖母怀里的睡眠,每一次都有一个又一个能让我笑出声的酣梦。我真的记不起那时的秋夜里可有这样的咳嗽声。
如今好几个秋夜,外祖母就躺在那里,我坐在她的病榻旁。窗外风声雨声,盖不住她的咳嗽声。每一声咳嗽,好像她腹内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翻转了一遍。苍老的双颊,已经深深凹陷,泛起病态的潮红,一种异样的姿态。医生忙碌,打针,服药,咳嗽声才能渐趋弱小。我靠在她的床边,就像小时候睡在她的床上,靠着她的怀抱。那时她抚摩着我,此刻我握着她已经枯瘦的手。她疲惫地睡去,喉间浑浊的滚动声在清冷的夜里无比清晰。她已经老去,甚至可以嗅到隐隐的死亡的气息。但我不愿意松开这双手,我想留住手心里的温度。
外祖母每捱过了一个秋,便开始期待去捱下一个秋。她很简单,秋很难过,但她还是期待。尽管这个秋,对她,对我,都很难捱,我依然满怀期待,忐忑的期待。每一个春天来临,我的外祖母手掌的温度还在,我也不禁欣喜。我还能抓住这双手里的温暖,我的心也会多一些温暖。我知道就在不远的某一个秋夜,我再握住这双手时,一定会冰冷,温暖终会散尽。生命不会永恒,总要终止。这是既定的事实,谁都不会永远给我温暖,可是这个秋天我宁愿选择相信奇迹。
【三】
秋夜里的睡眠很清醒,在不该清醒的时间,清醒的想着往事。夜里清醒的后果,身体会作下清晰的记录。白天的浑噩,疲倦,作了最好的证明。往事就像一本书,一页页的翻过,有的页码中的内容,不敢打开来看,却也不能绕过。
离开那个小村,离开外祖母的温暖的怀抱,为了生计忙碌奔波,成了很多事情的借口。一位远房的伯母,家中只有三个儿子,说是想要一个女儿,儿时的我享受了很多她的疼爱。一声柔软的呼唤,一次拥抱,一个亲昵的动作,一个煮熟的热鸡蛋,几块纸包着的糖……没有感人至深的表达,她不会。也没有更多物质的馈赠,她没有。但是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委屈了,也会找她撒娇。然后我长大,她变老,我离开老家,离她也越来越远。
那一个秋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病危,问我要不要去见她一面。我答应了,但是说不能马上去。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惦记着她,想着忙过了一段闲下来了再去看她。俗事纷扰,我竟然忘记了这件事情。一个星期后母亲再来电话,却是她已经病故的消息。
放下电话我泪水潸潸。备好了物品赶到灵堂,秋雨霏霏,哀乐声声,我长跪不起,嚎啕大哭。旁人相劝,他们何曾明白,我哭的不仅是故去的亲人,更是哭自己心中深深长长的懊悔。
有人说,人生就是自己写的一本书,一篇文章,却没有给你时间回头去修改病句。记不起这句话的出处。我的文章中确实有病句,但我只能看着,无法回头去修改。纷繁芸芸的人世,能陪你走过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同行的时间,长长短短,没有定数。朝与夕,春与秋,陪你看日出的人,不一定会陪你看夕阳,伴你寻春花的人,不一定还在秋夜的寒冷中等你。生死的无常,会让我们在刹那间需要用颓废来填补勇气丧失的空缺。握紧外祖母的手掌,我是自私的。我需要那尚存的温暖。当那一个我不能拒绝的时刻到来,我甘愿那熟悉的温暖在我的手掌心里一点点流逝。用我手心里的暖,最后陪伴一个陪伴了我多年的人。
【四】
又一个秋,又一场秋雨,又一层寒。掩紧了衣衫,留住体内的温暖,我还要赶路。家越来越远,越来越想念,脚下却不能停留,还在朝着背对着家的方向行走。渴望与想念的漩涡中,我无力抚平他们之间的纠结。
穿行在城市的中央,我每天都要经过同样的地方,一条宽阔的热闹的街,一条窄窄的安静的巷。深秋的清晨,寒意凉透了肌肤。清早的行人不多,有机会看清每一张面孔。神采飞扬的小商贩,疲惫不堪的夜归人,打着呵欠穿着睡衣出门的主妇。还有流浪的猫,没有家养的猫那种慵懒得惹人怜爱的姿态,身姿矫捷。发现有人来了,机敏地纵身一跃,或者迅速地奔跑,躲进路旁的树丛和花丛中。
我从来没有看清楚它们的面孔,只能看清那是猫,看清大概是什么毛色。城市里没有为它们划定一块栖息地。路旁的绿化树带接纳了它们,给它们暂时的温暖。这一带的绿化树,这个秋天更新了,补种了很多矮矮的小灌木,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纤细的枝干,叶子也是小小的尖尖的,带一点紫红色。绿化工人很尽力,种得也很整齐,每天下午我回家的那个时间段,他们都会开着洒水车来浇水。
工人手持水管,喷洒。清亮的水珠,挂在叶上,压得叶片低垂,再顺着叶片慢慢滚落,落在树下的土里,消失不见。细小的叶片会微微颤动,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颤抖。好几天过去,这些小灌木还是刚植上时的样子,甚至还多了几分憔悴。一些叶子开始变黄,叶尖开始卷曲,有一些被烧焦的形状,找不到多少水气。它们还没有适应这里的土和空气吧。再几天过去,顶端有一些叶子开始了复苏。显然它们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这里的土,空气,还有水。
不知道这些小灌木从哪里来。看到它们,每每都会想起老家的山野,树林,那些生机勃勃的叶,那些健壮的枝干。想起小时候躺在草丛里,似乎听得见它们生长时无声的畅快的呼喊。此刻面对着这些新移植到城市的植物,我能感觉到它们的焦虑。我不担心它们会全部真正地枯萎,绝望地死去,每一种生物都有顽强的一面。我不用怀疑它们的生命力。它们会慢慢适应,长成它们身旁同类的样子。
当它们在故土被挖起时,一定还有一些没能挖尽的根须,留在那里。它们没有人的语言,我们和植物无法沟通。不知道在根须与挖掘的利器相搏,被生生斩断的那一刻,会不会痛。每一种生命都值得敬畏。我相信它们一定也会痛,也会不快乐,所以它们来到这里,才会把憔悴写在我们看得见的部位。而那些留在故土的根须,是否会远远地呼唤它们,思念它们,只有它们才会知道。它们的世界,我们永远不懂。
每天两次走过这里,看看它们,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它们其中的一棵。在那块厚实的土壤中长大,然后离开了故土,移植来到这个城市。天长日久,也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扎下了根。在一块陌生的土壤扎根的过程,会痛,也会憔悴,慢慢也会被修剪长成自己身边的同类的样子。但是自己的根,还有一部分不在这里。在那块故土,我的根,和我的外祖母,我的逝去的伯母,还有我的其它的亲人们纠缠在一起,不管怎样挖掘,都无法分开。
这个寒秋,像每一个寒冷的秋季一样要来临,也要离去。秋去,冬来,再后面是春暖,花开。季节的更替,不会因人的喜好做任何改变。我的外祖母要老去,我也会老去。我的伯母已经逝去,我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逝去。生命会新旧更替,但是无法轮回。春暖,秋寒,刚刚好,秋的寒冷,才会让我们想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