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蝉消水长云高远,叶落花殇万物腴。”的深秋季节,大地厚重斑驳得到处淌金鎏银。“黄金落地,老少弯腰。”田野里到处盈满了欢声笑语,我的思绪也随着忙碌的人群,在这和煦的秋光里飞舞翩阡。
我喜爱秋天的博大丰腴,又特别害怕秋天的习习凉风。
因为小的时候,每到秋天北风一吹,体弱的我便会多病起来,弄得全家人都十分紧张,生怕活不过那个季节。四岁那年秋天,我得了一场肠炎,父亲上响水下盐城为我寻医问药,依然治不了我的病。眼看活不了,医生劝父亲把我扔掉算了,是我的老祖母把我紧紧地搂在怀抱里,说什么也不让我离开她。她用那干瘪的嘴一口一口喂我玉米面汤,把我从死神边拉了回来。
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七十多岁老人,对我疼爱有加。特别是她的精气神非常好,浑身上下就像铆足了劲的时钟,一刻没有消停的时候。
老祖母的屋子里有个大红的油漆柜子,那柜子是个百宝箱,总是在我饥饿难耐的时候,老祖母变戏法般会摸索出我意想不到的食物,老祖母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吞噬那些美味,一边唱她年轻时候就会唱的《四郎探母》。
老祖母的法力也有限,也有变不出戏法的时候。看到我嗷嗷待哺的样子,总背过身去抹那两行混浊的老泪。
那年春天,燕子来我家筑巢的时候,老祖母迈着一双小脚,走了一整天的路,从远方姑姑家里带回一小包东西,神秘地对母亲说,三小子今冬不再受饿了。老祖母没有象每一次走亲戚回来,拿出她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给我,而是把那包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藏在大红油漆柜子里,并上了锁……
我每天都期盼着老祖母能打开柜子。
然而,燕子都有它们的儿女了,老祖母也没有给我任何惊喜。
倒是老祖母每天天不亮,拿着一把铁锨,蹒跚地迈着她的小脚,在后园紧靠小河边的那块凸凹不平的草地干起活来。
蝉叫的时候,那块草地上竟然长出一抹好看的新绿。老祖母每天不停地从小河里吃力地拎水浇灌那新苗,老祖母每拎一桶水,被太阳晒红的脸,加上弯得像弓的身子,就像烧红的虾米。
那新苗在老祖母神奇的双手调教下,一天一天地长高长壮。
大雁从头顶飞过,白鹭不再孤独地站在树梢张望,像仙女一样翩翩飞到老祖母的那块田里觅食。我没有心思欣赏她们,心里还是装着老祖母的柜子里那包东西,担心它们会不会被老鼠糟蹋了。
直到有一天,父亲在乡邮电所工作的二根子,拿着长长的油条向我显摆,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我匆匆跑回家,对老祖母大声喊道:“我要吃油条。”
老祖母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脸茫然:“好端端的,吃什么油条。等奶奶有钱,带你去集上吃个够。”
“你有的。”我的声音比刚才更强烈。
“真的没有。”老祖母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我二话没有说,拿起一块砖头,“砰”地砸开老祖母大红油漆柜子上挂了半年的锁。里面空空如也。
我绝望到了极点:“好吃鬼,吃了好东西。”
老祖母的小脚一蹦几尺高:“好你个败家子,我娘给我的锁你也敢砸。”
说完,抄起一根树枝,就来追我。我慌了神,一头扎进老祖母那片长满黄色穗粒的庄稼地里。
老祖母老泪纵横,哀号着,三子啊,不能作践到嘴的庄稼啊。
突然,老祖母的身子像一只在空中摇摆的纸鸢,在田埂上趔趄摔倒了。
那年秋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水稻,什么叫大米,什么叫浓稠香甜的味道。
因为我看见,在金色的秋光里,老祖母佝偻着身躯,用镰刀把那叫水稻的庄稼一棵一棵的割好,摆成好看的图形。
因为我看见,在金色的秋光里,老祖母脸上地瓜沟似的皱纹,就像雨后的老榆树皮一样泛着土色的光芒。
因为我看见,在金色的秋光里,老祖母稀疏的头发像被秋霜染过一样,一双小脚载着她瘦弱的身子在秋光中舞蹈。
然而,在两年之后,野菊花香满田间小路的时候,我那白发苍苍的老祖母犹如一片黄树叶悄然飘落到地上,不再享受这世界上明媚的秋光,不再唱她那首老掉牙的《四郎探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