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每逢中考、高考来临,便会想起父亲教训我的那个遥远的夏日。
当时,父亲的镰把离我只有一穗麦远,但一弯腰的时间后,他将会放弃打我,因为我决定说一个谎话。虽然说过无数谎话,但是这一个,我认为是最完美、最真实的——爸,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
我说得真诚而壮烈,父亲怔住,手软下来。他拿过我的试卷——红叉遍纸,熟视无睹地撒上烟丝,卷一根烟。我忙不迭点烟,承诺。父亲深深吸一口,猛地喷我个云里雾里。我被熏得泪眼汪汪,听候发落。但他一张口,前面的渲染、铺垫就全白搭了:
你小子就不能多考点?得几个白白净净的本子,我也能卷几根干干净净的烟抽!
我当即表态,能,一定好好学习。那大马叉纸卷的烟,和那劣质分数一样,太呛人。父亲吸着是带劲,我闻着就想吐。此后,我带劲学习,得了很多本子。父亲却舍不得卷烟,支使我抓紧用完。他抽一个本子,我就要先写一个本子。隐约感觉上了他的当。
父亲美其名曰,抽写满字的纸卷的烟,抽的就不是烟了,是知识,是学问。
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得四分五裂的人,懂啥知识、学问?但我低估了父亲,不管懂否,他深谙“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读中学后,本子已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开始迷恋起奖状。剧情似曾相识,我在他镰把的威吓下,急中生智,又说了一次谎言,抑或承诺。
父亲望着四面墙,无限神往:等奖状把墙贴满了,就亮堂了,咱家也能省一笔刷墙钱。
好嘛,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奖状,对他来说,就是一张贴画,用于抚慰灰暗的墙壁和生活。慢慢地,我得的本子,他抽不完了;我得的奖状,墙贴不下了。它们堆积在旮旯里,被岁月收留,变黄,变旧,变成旧时光。
中考后,他问我,怎么没得本子、奖状?我给他一张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高考后,他问我,怎么没得本子、奖状?我给他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读大学后,没了本子、奖状,也没了谎言、承诺。父亲还抽着那堆旧纸,望着那些旧奖状,沉浮在烟雾里。工作后,我给他买条好烟。他抽一口,摇摇头,没味。我说,一包一百呢。他不屑:我这一根就一百。那卷烟的纸,是我少时的试卷,红色的100业已泛黄。
时光会旧,年华会老,但承诺不会过期,父亲依然卷着它,在村庄和岁月里炫耀。
少不谙事,以为学习是为父亲,所以对他撒了谎。年岁渐长,明白学习是为自己,谎言也蜕变成诺言。如今,我和父亲天各一方。他老了,我大了。不止谎话,我们连话都很少说了。那些说过和未及说的话,我都记得,它们都是对父亲的承诺。
许多年后,我成为父亲和老师,每次训导孩子,一定会想起卷纸烟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