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烟雨楼,一叶孤舟飘荡在秦淮河。
卖笑声,吆喝声,淫腔秽调不绝于耳,脂粉味烟酒味,纵使一室之外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此地的笙歌艳舞恍如置身太平盛世。
当中不乏穿着军服的,不知谁喝高了,在腰间一把抽出枪把子,“滚,统统给老子滚,老子今晚就要茗烟,叫茗烟这丫头片子给老子……”
“这位爷,喝高了啊,哎呀呀,烟雨楼多的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么着,今晚,您随便挑。”
老鸨忙不迭的赔笑。
游船改成的烟花之地,烟雨楼不过两层模样,那位口中的“茗烟”此时就在顶层一个不起眼的包间。
茗烟深陷此地经年,因为弹得一曲妙绝的古筝,天籁般的昆曲唱腔,加之身段曼妙,五官玲珑别致,不施粉黛也宛如凝脂,浑然天成宛如天仙一般。纵使烟雨楼的百花争艳,独茗烟有让人过目不忘之处。
茗烟卖艺不卖身已经成了烟雨楼不成名的规矩。
精打细算的老鸨自然懂得,这茗烟,初来第一眼,直觉告诉她,一定是个有来头的人物,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有她做烟雨楼的活招牌,不愁烟雨楼不客如云来风生水起。
此时的茗烟,在绣花床榻上,干咳了一声,好不容易有喘息的时间,她单薄的身子骨可能受不了风寒,终日服用一种叫“冷香丸”的药剂。
从记事起一直没有更断过,好比更衣吃饭,维系着气若游丝的生命。
茗烟是入了青楼后,老鸨随口给她取的。
她,其实叫素素。
素素,素素……不过是十余年的光阴让她觉得好像活了好几辈子一样。苏州城内有名军阀的秦氏的府邸,一声女婴的啼叫,她含着金钥匙来到世间,名唤素素。
从记事起,郎中就不定时的出入她的闺阁。
有一次花园里玩耍的她,隐约听到了。“小姐这一病恐怕难以有后……”她定定的立在那里,只听到头上秋叶枯蝶一样的旋舞,寂静,无声。
“素素,素素……快,换你藏起来了。”长了六七岁的表兄浩然,打破了沉默的空气。话音刚落,不由分说的牵起了素素的小手。
又过了几个春夏秋冬。“斑斑雎鸠,在河之洲……”素素凝神看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飞起了一只轻盈的纸鸢,上面清晰的写着几行大字,模糊认得“许我一世。”一看就知道是浩然。正值豆蔻年华的素素,霎时间潮红了小脸。
她隐约感到她和浩然的感情,已经如同一坛陈酿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发酵,不可遏制的速度。
好像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总归有被捅破的那一天。
可是,等不到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第二天,浩然就骑上了战马,一身戎装,绝尘而去。只有那孤独的写着“相许“的纸鸢,还在初冬的风中颤抖。
素素咬咬牙,她的泪水静止在那一刻。她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哭,那一刻她好像恍然懂得,人间情之一字。
战火没有熄灭的痕迹,而且愈烧愈烈,风光的秦府也早就不比以往了,秦氏不幸在派系争斗中兵败如山倒,那天素素眼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士兵把秦家上上下下搜刮一空,连同一家人以防万一储备在地窖里的黄金和债券什么的统统都没收。与此同时,官兵出示了处决秦家当家人,也就是素素的亲生父亲的通告,昔日风光无限的秦府,一如死灰。突如其来的打击,天塌地陷,素素的母亲一病不起,很快就随秋叶一同入土。
此时的素素,一身素裹,生命凝结在十七岁的这个深秋。素素已死,她心里默默的呼唤一个远方的名字“浩然,今生无缘了,如有来生,请把我记取。”“忘了我,忘了世间有一个女子爱你如初,曾唤素素。”
素素,不,是茗烟,已经忘记了在秦淮河的船上漂泊了多少个年头。如同她记忆中浩然的模样,那样的面容清秀的少年,从跨上战马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与她从此红尘作别,永别。
“茗烟,快快快……”老鸨连推带搡的把床榻上的茗烟推到梳妆台前,好好打扮,有位贵客约见,要紧的。
茗烟潦草的打了下粉,整了下裙摆,就下了楼。
一看,众姐妹们簇拥着一个挺拔的男子,入夜灯火暧昧,茗烟看不清,也没打算看清,老鸨从未有过的殷勤,看的出来,那人出了阔绰的价钱。
他指指茗烟,今晚,就你陪。
其他人窃窃私语,说此人来头不小,是军统司令云云。
透过人墙,茗烟正撞上男子如炬的双眸。她那一刻有点恍惚,好像记忆中的浩然,缓步向自己走来,脸上带笑,一树花开。
等她回过神来,男子已经离她不足一尺。她看到男子的眼神里,分明的冷漠,那样的眼神,茗烟见过,当时抄家的时候,那个带头的军官,就是这样的看着她,霸道冰冷。
那一刻,茗烟确定自己直觉的误判,她的浩然,是温柔亲切的,她知道,她和他,生命齿轮交合的度过了多少光阴,她太熟悉了,这辈子,那个浩然都只能缠绕她,再也甩不掉,直到今生,哪怕中间隔着漫长的等待,哪怕相遇在黄泉,她,那个素素,只求为君化蝶。
男子始终保持着背对的姿态,他的军靴踢踏踢踏的敲响了通往茗烟闺阁的木梯子,一声声敲打在茗烟的心上,除了忐忑左右不是。
男子终于吹熄了茗烟案头的灯炬,月光清寒,他脱下那身军装。茗烟呆呆的看着他,他如山的背脊,疤痕赫赫,毕竟是刀光剑影里行走的人,她还是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男子已经入山倒在自己娇弱的躯干上,如同每一次的攻城略地,残酷暴虐,不留余地。
茗烟感觉身体好像要车裂了一样,剧烈的疼痛要把她击垮,她终于在男子停止了许久后,艰难的睁开眼睛,此前男子脖子上玉坠晃荡晃荡的声音,又再度在茗烟的耳畔响起。天下玉坠似者何其多,可是,可是她确实在那一刻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玉坠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一枚。秦家是个大家族,信物自然天下无双。
茗烟在那一刻,眼泪哗然如雨下,好像要把她身体里抽干一样的,哽咽无声。她不是没有希冀,无数次幻想与浩然相遇的场景,一遍遍,在她的脑海里日夜江水一样的翻腾。
可是,绝对不是这样的。
她确定,浩然没有认出她来。
事实如此,第二天,浩然从床上爬起来,抓起衣服,跌跌撞撞就往外走,没有一丝留恋,不过如同一次醉酒一样的习以为常。
茗烟,看着一地的狼藉,呆呆的立了一个大白天。如果说昨日以前,还有浩然,作为她活着的希冀,而昨日的一切,都宣告,这不过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茗烟……”等她睁开眼,看见老鸨一脸愁苦的眼。
“你都躺了足足三天三夜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可以,茗烟倒愿意这一梦睡死,永远不醒过来。
可是她做不到,身体的伤痛连同死去的心脏,已经残破不堪。
“恭喜姑娘,您有喜了。”
什么?茗烟一直在服用冷香丸,儿时郎中说的话还犹在耳畔,她,怎么可能?
这个孩子,这是对她的拯救还是惩罚呢?
终于到了临盘之日,呱的一声婴啼,孩子出来了,剩下一个产后大出血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婴。奄奄一息的茗烟一把握住了老鸨的手。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孩子托付给您了,请一定要帮忙养活她,大恩大德来世一定相报。
孩子,就叫素茗吧。
茗烟终于闭上了眼睛。眼角带着泪痕,嘴角是释然的微笑。
素茗。
又过了数载寒暑,浩然再次来到烟雨楼,他已有家室,膝下有儿有女。此行除了承欢做乐不外如是。
他记得上次大醉,在烟雨楼上云山雾雨,那女子有一种气息,莫名的有种震慑,可是因为实在醉得一塌糊涂,也顾不得细看。
素素,原谅我,其实我一直都在找你,满世界的找,恨不得掘地三尺。
可是你在哪里呢,无数次他伫立在已经贴满封条的秦府门口,左右打听,不放过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可是苍天在上,我已尽了人事了啊。如之奈何。
此时的他,浩然,他是清醒的,他就是想见见那个女子,那个给他一种莫名所以的感觉的女子,茗烟。
当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女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不就是素素吗?
素素……他发疯的摇晃着女孩。
“我叫素茗。”
不可能,他唯一找到的解释就是,她的母亲。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去世了。”
“这是她留给我的,说有天,可能有个军官会过来。”素茗取下了脖子上的玉坠。从那刻,浩然的心脏好像要停摆了,周围人声鼎沸都一一平息了,世界安静了,只剩下,他和素素,不,是素茗。
老鸨自然知道,这一切,从茗烟怀上素茗的那天起,她已经知道了,茗烟,素茗,浩然之间的所有的秘密。
那段待产的时间里,茗烟独处时候,都取出那压箱底的绸缎,剪成长条。那据说她准备给自己当嫁妆的绸布,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那描眉的画笔,一点点记下自己前生后世,一点点一滴滴,唯恐有丝毫的遗漏。尤其是她对浩然的爱情,她视为此生最最重要的部分。
素茗,如果这一切都是宿命,让我余生把全世界还都给你。
作者:蒨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