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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流过一条河

发表时间:2020-03-06  热度:
太阳爬上东山坞,光辉就撒满清水涧,一条金灿灿银晃晃五彩斑斓的河。

  杜家汀就在河北岸绿林深处,祖祖辈辈依河住着。

  入夏了,青蛙聒耳,鸟鸣蝉噪。大闺女小媳妇们挽起裤腿子,白藕一样的腿浸在河里,嫩脚丫踩着粉红的沙,抖开瀑布一样的秀发在河里洗,嬉笑嗔骂声浪浪地荡漾在河里。河水亲亲地吻,脚痒痒的,心也痒痒的。男爷们扛着犁耙家什拉着大黑驴从田埂上下来,身上咕嘟嘟冒臭汗,嗓子眼腾腾地冒烟,人和驴一头扎到河里呼呼隆隆洗,再咕咚咕咚灌,站起来身子肚子都清爽了。大黑驴看着树下拴的草驴就亢奋,撅着尾巴刨土尥蹶子,抻开脖子吭吭地叫,拽也拽不走。男爷们就狗日驴捣地骂,嘴里骂驴,眼也忍不住往媳妇这边瞟,心里燥燥的,裤裆里就不安静,哼着酸溜溜的腔子回家了。

  河水浩浩地流,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它流淌了多少年。老祖宗选了这么个好地茬,让他的子孙世代在仙境里过活,享受人间的清纯甘洌和自然福祉。

  每年的清明节和大年三十,族头站在村口扯开嗓子嗷:都到南山拜祖宗唠!村里的爷们就走出家门,胳膊上挎个箢子,箢子里放着纸钱供品,去河对岸的山坡上对着一块巨石膜拜祭奠。嘴里念念有词,双膝跪下去,屁股撅得老高,虔诚得脸上不挂半丝笑容。村里人都把那块巨石叫做祖宗石,说石头下面就是他们的祖宗。后人不敢怠慢,没人敢到那个山坡上放羊,更没有人敢向河里倾倒脏物,女人的脏裤衩子是不能到河里洗的,说那样会暴殄天物,会遭五雷轰的。

  也不知那一辈上临河垒道土墙,被日月蚀得只剩墙栅,被风雨涮得麻麻坑坑,上面长了几丛狗尾巴草。这道墙夏天可挡水,冬天可避风,阳光从河里返照过来,照得墙根暖暖的,一群黑白胡子老头聚在墙根下,横七竖八,四仰八叉倒卧在细沙上晒太阳。身子暖和了,心情舒展了,嘴就闲不住,胡子抖抖的,胡子里藏着许多故事。他们最爱讲话我的爷爷奶奶,讲着讲着都笑得喷饭岔气。

  爷爷干巴瘦小,小时候头上长过疥疮,留下几块紫红的疤,明晃晃的。脸搐搐着,活像缚在茧壳里的蛹。身份不济,家里没有地,没有成囤的粮,没有成群的骡马,是个抖擞抖擞掉虱子的穷汉。穷汉在什么年代都低人篱下,遭人白眼,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子。

  邻村有个大闺女水灵灵的,就是性子焦,一双脚费尽老娘心思也没裹成三寸金莲,在那个品头论足的年代,脚大的女人统归丑女行。大户人家不稀罕要,他们不缺女人,早就妻妾成群了。有钱人挑肥拣瘦,抬头看看脸心旌荡荡,再低头看看脚就倒抽冷气。青痞呜啦鬼她又不跟,跟了那些主就等于跳了火坑,三下五去二就搁成了老闺女。

  我老奶奶心眼活泛,知道自己的货不顶茬,瞅准这个空子,就托上媒婆去说媒。

  女人家里没人见过爷爷,一家人正细细地盘问,皱紧眉头掂量,灶屋里就伸出一张水灵灵的脸来,“是杜家汀的就成。”大闺女脸红得像块红绸子,话还没落地就把头搐回去,噎得爹娘直翻白眼。

  媒婆吐了一下舌头芯子,踮着一双尖尖脚扭着肥臀回话去了。

  望着媒婆远去的背影,老爹暴躁了:没见这样的抢头驴,我还没吱声,你就抢了话茬去,那有闺女给自己找婆家的,丢煞人哪!老爹愤愤地吐口唾沫,烟袋锅敲得鞋帮子梆梆响。

  死妮子也真是,想婆家都想疯魔了,我们还没弄明白那个男人是黑的白的,你就一口应承了,弄得我们都扁嘴吞筷子——回不过脖来。你凭什么愿意?老娘的斜眼里翻红滚白。

  我就看中村前那条河了,你们没见大闺女小媳妇们赤着臂膀挽着裤腿子在河里洗涮有多馋人。听说村里的女人可享福了,灶下生着火了,一看缸里没有水,拿个瓢去河里舀来就能煮饭烧茶。哪像我们这个穷庄,裹脚的女人还得一瘸一拐上深井里挑水,我是受够了。你们不是说了吗,闺女找人家不贪图富贵也得贪图个好地茬。闺女一席话,把爹娘的火气消了大半,这门亲事也就定下了。

  谁知出嫁那天奶奶出了大丑,差点丧了命。

  村前的河宽宽的,水刚过膝,行不了船,就摆三十六块石头当桥。那些石头就叫石磴子,想过河就得跳跃着蹚那三十六块石磴子。外村人来杜家汀办事都愁着蹚石磴子,就隔着河扯开嗓子吼:来人哟!快来人哟!……多数话都淹在滔滔的河水里。也有犟汉子,硬着头皮来试,走不了三块石磴子就眼晕心慌,脚下一乱,趠错了步,准得变成水鸭子。杜家汀的人从小就在石磴上练,练得身轻如燕,近乎飞檐走壁,就是身挑重担也行走如飞。那时就有个行当叫背水,就是专门背人过河,有钱给点钱就行;没有钱说句好话道道忙乎也行。爷爷十几岁就当背水,背了十几年,走石磴子如履平地。

  奶奶出阁那天,娘家来了一帮送亲的,扛着杌子,抬着柜子,还抬了一乘旧轿,黑乎乎的轿帘上扎了几朵红纸花,小喇叭呜呀哇地吹。奶奶端坐轿里,云鬓高挽,油头粉面,神采飞扬。过河了,领头的大客发一声喊:脚下有山,小心绊着!那些轿夫就有点心虚,脚步踩不到点上,轿子乱晃,一溜歪斜到了河中央。这头迎亲鞭炮一唿嗵,那些轿夫更慌,一个个从石磴上嗞溜到河里。轿子翻了,把穿红抹绿的奶奶从轿里咔出来,一双绣花鞋湿了个溜透,那双最怕见人的大脚露出来。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奶奶站在石磴子上左晃右摇,那双大脚无处藏掖,惊慌失措,羞惭要死。人群里发一声喊:快来看呀,大脚女人!这句话正捅着奶奶的隐秘,心一灰,天地就黑了,二话没说一头扎到河里寻了短见。

  站在河对岸迎亲的爷爷借来长袍马褂穿着,瓜壳帽罩住头上的疮疤,上下打扮得周正,也有了几分风光。正兴高采烈等媳妇过门,猛听得一阵嘈喊,甩眼过去就塌了天,新媳妇钻了河,两只绣花鞋在水皮上乱扑腾。那还了得,爷爷头上的紫疤都放了异彩,就觉着屁股眼里着了火,脖子后根窜狼烟。来不及多想,双手抄起长袍,箭一样飞过去,捞起奶奶背在身上。奶奶呛了水,晕乎乎地睁开眼,头一回贴在男人身上闻着男人味。看看胯下这个小个子男人,心里明白了八九,这个搐搐蛹子就是自己的男人了,今后就跟他一床睡一锅吃。心里一阵麻乱,连撕加咬,爷爷的脸上就添了几道血印子。他咬着牙挨,血印子边上还镶着恣。两手打了锁扣死也不放,呼呼啦啦过了河就往家里奔,一头撞开破门扇,奶奶就入了洞房。

  奶奶没死成,湿漉漉坐在喜床上,用喜被子捂住那双大脚,这才拿眼偷偷看这个小男人,又黑又瘦,真不出窕,不是她心里想要的男人,心里呜呜糟糟的麻乱麻乱,有什么办法?那是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从此这个‘大脚女人’就烙在奶奶身上了,一辈子都刮不去,一辈子都没搁下。

  奶奶喜欢清水涧,又怨恨清水涧,怨恨清水涧上少座桥,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让她在人生最红火最风光的日子里丢人现眼,落下笑柄。想起这档子事奶奶就难过得抹眼泪……爷爷奶奶生了五个儿女,前四个都是丫头。第二个起名‘快停,’第三个起名‘快换,’第四个还是丫头,奶奶一气就给她起名叫‘灰心。’奶奶看着这堆丫头片子心绪就乱,哪个淘气,巴掌就扇过去,经常弄得鬼哭狼嚎。爷爷在一旁瞪瞪眼干咳两声,旱烟锅子燎得嗞嗞响。

  那年买了十只鸡娃子,喂大了都是小母鸡,奶奶拿起笤帚一阵乱轰,鸡呱呱地上了墙,奶奶就站在墙根下横竖骂:奶奶的,老杜家掉到母子堆里啦。

  邻家的女人们爱到奶奶家的瓜棚下纳凉,做针线活拉闲呱,闲下来就看藤蔓上的丝瓜花,黄灿灿的花柄上带着瓜胚子,立时惊讶起来:哎哟哟!你们家丝瓜好唻,花都是雌花。奶奶听了这话就扎耳朵,脸一耷拉老长老长,伸手把丝瓜花撕下来,用脚碾碎。那些女人的脸上就涂了一层灰,屁股底下的木板头就长了芒刺坐不住。脸短舌头长的女人计较了,在背后骂奶奶是‘绝户头’;嘴尖毛长的女人把这话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气得疯癫了好多日,敞开大嗓门对天诅咒。

  晚上奶奶把打鼾的爷爷揪起来:我都快麻殃死了,你还呼呼大睡。你说我怎么这么无用,怎么就生不出个带巴的?人家都说咱是绝户头了。你们老杜家祖辈单传,到我这辈上断了烟火,我就是个罪人,活着还有什么味?死了也不能见祖宗。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呀,怨就怨清水涧上没有桥,我出阁那天掉到河里落了一身的晦气。奶奶很沮丧,沮丧得泪流满面。

  这是什么话,闺女小子都一样。咱养活她们小,她们管咱老就成。爷爷悒悒怔怔眯着眼还在迷瞪。

  放屁,一样你怎么不把嫁妆抬俺家去跟着俺姓。奶奶躁起来,她认准的路就是撞墙也得走到黑。你还是去河边烧烧纸祷告祷告,再蹚过河去拜拜祖宗石,求神仙祖宗保佑吧。

  爷爷诺诺连声,呵欠连天,心里不情愿还得照着干。

  说来也巧,第五个就生了我爹。奶奶生我爹难产,憋了一天一夜,差点送了命,爷爷吓得裤腿里都流了尿。奶奶刚把我爹生出来,一看是个带巴的,脸上的汗水泪水一起交流,伸手捂住爹的小鸡巴,生怕小鸡巴飞了。还没缓过那口气,就叫爷爷备上厚供去祭奠河神祖宗石。

  有了爹就传到了我,我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那时父母都忙着下地劳作挣工分,顾不上我,爷爷奶奶就把我含在嘴里,奶奶的大襟袄里特别温暖,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奶奶一双大脚板在村里忽闪,从东忽闪到西,一天忽闪几个来回,村里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谁家丢了鸡鸭,奶奶就呴呴地屋前院后帮着找。谁家的孩子头疼脑热,奶奶就帮着掐穴道针挑背。辈分相当的人都愿跟她说说笑笑,说什么都行,千万别说大脚女人,一提大脚女人,奶奶立马变色,轻的噌你一溜跟头;重的就骂个狗血淋头。

  我都记事了奶奶还念着那档子事,对我絮絮叨叨:你知道我露出那双大脚,又没处藏掖,差点丢煞了,那是我这辈子最丢丑败坏的事。当时就想钻到河里死了算了,不在世上丢人了。你爷爷那个老鬼舍着命救我,那时我眼里根本看不上这个武大郎,心里却有了这个武大郎。也是的,我要是死了,你们这些小崽子从哪里来。奶奶嘻嘻地笑,少牙的嘴笑成一朵喇叭花。她马上闭紧嘴板正起来,神情沉沉地说:什么时候清水涧上有座桥就好了,有了桥外来的媳妇不会丢丑,你们这些后生也有个出路,不能像你爷爷那样,祖辈去当背水。奶奶一直珍藏着那双绣花鞋,说等到清水涧上有了桥,就穿着绣花鞋风风光光地蹚过去,找回她一生的面子。

  我小的时候,奶奶领着我站在河岸上,望着滔滔的河水发呆,脸上储满了期盼,我知道奶奶在盼桥,盼望她风光的那一天……我长到八九岁,就能在河边营生了。那时的清水涧就是一幅画,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岸柳如烟倒影在水里,香蒲似剑直指苍穹,几丛芦苇细竹扭动纤腰在微风里妙曼。几只白鹭和花背长嘴鸟结伴,支棱着长腿在溪流中漫步。一群鸳鸯和野鸭叽叽呱呱地畅游在碧波里。田田的荷叶上绿褐斑斓的青蛙鼓着大肚皮忘情地聒噪。荷花底下一群群花翅红嘴的鱼箭镞一样穿梭,激起层层涟漪。微浪无声,推着红润的细沙子绘出木纹状的花,天鹅灰鹤鸿雁单脚独立在沙上小憩,交颈絮语,情意绵绵,春暖无限……顺着荷花的叶茎摸下去,就能摸到胖圆圆的莲藕,在清澈的河水里一唿隆,泥沙去了剩下白嫩嫩的藕,生吃清脆甘爽。还有一种叫茭白的东西,生长在芦苇和香蒲丛里,拔出来剥去皮白嫩白嫩的,生吃甜丝丝的。若用它炒肉丝,就是美馔珍馐,那种鲜美无法形容,‘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夏天的清水涧是我与小伙伴的乐园。我们天天泡在河里,也到岸上疯,在松软的沙滩上仸轱辘打傍立,经常跐出老鳖来,那物脖子一抻一抻的,两只小眼睛绿莹莹的,样子怪瘆人。谁也不敢往家里拎,怕大人犯忌讳。奶奶说那东西会成精,晚上变成黑大汉过来敲窗户,说得我们身上一层鸡皮疙瘩。还有一物我们叫绵鳝,黄色的如古铜;白色的略带浅绿,样子像蛇,也很瘆人,那就是现在很珍贵的黄鳝白鳝了。它身上有粘液很滑腻,有股腥味,我们捉了就在沙滩上玩一阵再放到河里,也没人吃,都嫌它腥。

  日上中天了,奶奶就站在河岸上拖着长音吆喝:大营子!小畜生是水鸭子托生的。听到奶奶的呼唤,我就像一只青蛙,嗞溜从水里钻出来,露出湿漉漉的脑袋,光着屁股赤着脚丫跳出来,一手抓着张牙舞爪的虾蟹,一手抓着摇头摆尾的鱼,跑到奶奶家,锅里冒着青色的油烟,把鱼虾投进去,‘呲啦’一声,鲜红的虾蟹和嫩白的鱼就熟了,我就能在青涩的日子里品出无数的鲜美来。人生若能在清贫中品出富足来是一种享受;若在富足中品出清贫来那就是一种悲哀!

  等我成家,爷爷已经过世,奶奶也到了风烛残年。那时就开放了,允许少数人先富起来。杜家汀的人肚皮里外都是清白的,跟清水涧一样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他们迷茫了,站在家门前静静地看着那条河,河水浩浩地流,清纯得不沾一星尘浊。

  这杜家汀空有一幅好风景,数百年间也没出个像样的人物。清朝道光年间有个读书人,寒窗苦读三十载,五十多了两眼昏花才考中进士,放了个道台。因为太清廉,不会耍手腕,官场很失意,屁股底下的官椅越坐越小,几近潦倒,靠舞文弄墨自慰寡欢。晚年谢任赶头毛驴回来,驮着两只驮篮沉甸甸的,村里人都认为有货。当官的哪个不是金玉满堂?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打开一看都傻了眼,驮篮里除了书卷就是盘子罐子,说是皇帝御赐的,上面画着缠缠绕绕的青莲花,族人都失望得倒抽冷气,像被人捏着鼻子灌醋。清官性癖洁好,连他自己都难保,自然不能荫庇子孙,老杜家没人沾上光。唯一的光荫就是辞灶日由腊月二十四改为腊月二十三,说官辞三民辞四是皇上钦定的,让老杜家的天空里多少飘荡着一丝官气。

  后世更是汗颜,掰着指头算也没有棵像样的蒿子。杜鸿运算是个人物,他个高脸方,满有男子气,从小励志走出农村脱掉庄户皮,像乃祖一样读书成才。苦拼了数年就是迈不进大学门槛,一气之下出去闯荡,就搞了传销。搞了几年拉耷着腚回来了,屁股后跟着一群讨债的人。他爹怕他出个三长两短,就让他当了兵,出去避避风。在兵营里摔打了几年还算出息,入了党,回村就当了书记。最初也很卖力,领着村民南山刨北岭剜,几年下来清水涧依旧浩浩地流。赶上这个年头,他也迷茫了,静静地观望着,看着周边村的书记主任们包山包水都发了,他也眼红心热,就承包了清水涧,挖沙卖钱。机器日夜轰鸣,尘土飞扬,清水涧再无宁日,好好一条河就挖得千疮百孔。杜家汀的人站在门前,看着伤痕累累的清水涧心疼得要命,困惑得紧锁眉头:这样子行吗?

  那年夏天连发了几场大水,深不见底的沙坑淹死了两个外村人。杜家汀的人没见多少世面,都为书记捏把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就看着杜鸿运脚步忙乱,仓仓惶惶上下乱窜,很快就把事情按下了。杜家汀的人闷在葫芦里;杜鸿运可就知道了其中的妙处,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唻!从此,书记空挂着,一门心思赚钱,黑道白道都搂着。他富了,家也搬到城里,年节也回老家上坟祭祖。让杜家汀的人皱眉咂舌的是,豪华的小轿车里总坐着不同的女人,娇滴滴一个比一个娇嫩。

  河沙越挖越少了,他就在家里开个厂子生产塑料颗粒,由他弟弟二毛掌管。这个二毛也是读书不识字的主,一身的蛮性,谁也招惹不起。也不知他从哪里拉来臭烘烘的废塑料,雇了人天天在清水涧里洗,黑烟滚滚上天,红水滚滚下河,河水就变色了,冒泡了,发臭了,鸟儿鱼虾就没了踪影。杜家汀的人守着清水涧没水吃了,家家置办钩担水桶,去五里外挑水吃,清水涧的两岸就有了怨声。

  村民杜鸿义也是个犟汉,用清水涧的水浇了庄稼菜园,日头一出都蔫巴了,领着几个受害的村民气齁齁上门想说道说道。二毛手捏镐头恶煞一般冲出来,一阵横扫竖劈就撂倒仨:反了天了,敢上我家门口闹事,也不问问杜家汀现在姓谁?二毛骂骂咧咧关上大铁门,两只大藏獒‘喤喤’地狂吠不止。

  杜鸿运听到这个消息,立马赶回村把人送到医院,当众给二毛几个臭嘴巴子,挨户赔了礼送了钱,村里人都说书记通情达理。不过他的耳根子也不清净了,吹进一些风,杜鸿运打了寒噤,心里腌腌臜臜,他也怕身后留下骂名。他想到了那些明星工程和形象工程,他要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他要在清水涧上修座桥。

  风吹出来,杜家汀的人都兴奋地了不得。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奶奶激动得两眼直冒泪花,她翻出那双绣花鞋捧在手里喃喃自语:我盼了一辈子啊!好入土了总算盼到了。奶奶颠三倒四重复着着这句话,一双手抖抖索索一直抚摸着那双褪色的绣花鞋。

  大桥动工了,隆隆的炮声连天响,震得屋笆掉土渣。奶奶的耳朵不好使唤了,还是听到了:外面大炮唿嗵唿嗵做么子的?怎么跟鬼子来了似的。

  那是在南山上采石头修桥呢。我大声告诉奶奶。

  修桥?南山上采石头?奶奶立刻惊惶起来:千万别动了那块祖宗石呀,那是我们的命根子呀。

  那块祖宗石早炸得粉碎了。我带着惋惜对奶奶说。

  造孽呀,怎么能把祖宗石毁了呢?那修桥还有什么用?这个该死的东西。奶奶老泪纵横,一迭声地骂。她难过得坐卧不安,寝食渐废,身子榔槺起来。

  大桥修好了,巍峨地横亘在清水涧上。桥旁立了一通碑,上书杜鸿运的丰功伟绩。通车那天举行了盛大的剪彩仪式,很多头脑们蜂拥而至,小娇车摆满清水涧两岸。杜鸿运衣光闪闪笑容灿烂,带着醉意荣归故里,即席发表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演讲,豪情激荡在清水涧上空。

  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想推着奶奶去看这番盛景,实现奶奶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夙愿:奶奶今天外面真热闹,大桥通行了,我推着你去看看风光。你可以穿着绣花鞋走过清水涧了,你腿脚不便,我扶着你走……奶奶用颤抖的手指了指红柜子,我知道那里面藏着奶奶的绣花鞋。我把绣花鞋翻出来想给奶奶穿上,奶奶拉住我的手:罪过呀,桥下垫着祖宗石,我怎么忍心去践踏。你是我的好孙子,听我一句话,等我死了,把这双绣花鞋放到我的棺材里,我带着它去见祖宗,就说我没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奶奶的瘪眼眶里噙满了泪。

  清水涧大桥日夜奔忙,车流人流行色匆匆。从桥上走出去的是外出打工淘钱的人;从桥上走回来的是挑水背菜淘生活的人。

  奶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瘦骨嶙峋,艰难地只剩喘息。终于一连三日不进饮食,生命在弥留中销散,我与父亲姑妈等众亲人守在床前心都碎了。忽见奶奶的神志清醒了,大家赶紧围上来问: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眼巴巴等着奶奶说话。

  奶奶艰难地抬起手指指门外,嘴唇翕动着,拼尽全身的力气说:我就想喝一口清水涧的水。

  我望着苍茫的天空,泪水潸然而下。清水涧啊!你流淌了千年,滋润了这方土地,养育着这方人,于今却不能满足奶奶一口水的愿望。

  奶奶带着遗憾走了,我含着泪把那双绣花鞋放进奶奶的棺木,一再告知奶奶:奶奶这是孙子唯一能做到的事了,您穿上这双鞋去天堂吧!我知道您有未了的情结,清水涧原本是清澈的,总有一天会清本还源的……晚上做了一个梦,奶奶穿着绣花鞋回来了,她容光焕发,笑吟吟走在石磴子上,清水涧依然风光旖旎……后记:新正大月里,年味依然十足。谨以此篇给青藤苑的老师文友们拜个晚年。祝大家羊年大吉!羊,祥也。在古汉语中羊祥通假。

  环境保护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若经济发展是以破坏资源和环境为代价,那是得不偿失。我最不赞成某个人或某个企业为一点蝇头小利而毁坏一条河甚至一条江,个人既得利益,而把灾难留给社会和他人。幸甚我们的党和领袖们都高度重视环保问题。总书记习近平说“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环境。”最近召开的两会,又把环保列为重点议题。我就想起我家门前的那条河……

  作者:杜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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