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沧海桑田,才能让一个人不恋红尘,孤绝一身,守着一盏青灯,半壁古佛,每日吃斋诵经,粗茶淡饭的过完一生。
我是敬仰他的,打小就是,总感觉待在他身边有种莫名的幸福感,只是那种温暖,早已和儿时的糖果一起遗失在岁月里。
很多时候,回忆是种习惯,更是对某种烟火现状的无奈与慰藉。
儿时的梦,做的好完整。我和哥哥总喜欢赖在他家不走,即便到他家要爬几座山过几条河,也全然破灭不了我们想去“见他”的欲望,说是见他,其实只是惦记那些被贡在佛前的瓜果,每次去了都会偷偷拿一大把瓜子或糖果揣在口袋,他看到了总不忘在被我们偷走贡品的菩萨面前烧几注香,嘴里也一个劲的跟菩萨解释,说我们年幼无知,希望得到菩萨的原谅,当时的我们只顾开心好玩,便管不了什么信仰、习俗了。
有一次,我生病发高烧,隔老家最近的诊所都要半日路程,奶奶没办法,就连夜将我送到他家,说他是道士,传道诵经走过很多地方,总有什么土方法或草药能够治疗,说来也巧,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他的床上,烧也奇妙的退了很多,见我醒来,他便在菩萨面前求了几张祭祀用的纸钱,用香在上面有规则的点了些圆圈,最后在那盏永远也不灭的煤油灯上点燃,并放进刚煮好的水里让我连纸灰一同饮下,我看了看奶奶,奶奶说庙里的东西,喝了能保佑我,当时我就傻傻的都喝了,奇怪的是,那味道一点也不难喝,竟还有淡淡的香气。看我喝完,他就叫我坐正,然后用手在我胳膊、胸口推来推去,最后,亲了一下我心窝,说回去洗个澡睡一觉烧就全退了。
后来偶然听大人们聊天,才知道那是祖辈传下来辟邪的方法,他觉得我可能是撞到什么灵邪之物了,便给我驱邪,那最后的一吻,其实是将我身上的邪气转到他身上了,那时小,却在一瞬间触到了某根神经,心里暖流涌动。
从哪以后,我便更喜欢往他家跑了,他总跟我们讲一些佛学大道理,说人不能存恶念,万物生灵都有生命,即便是花花草草,也要爱惜。我却不听,喜欢玩弄他后院的草木,尤其喜欢六月盛开的茉莉,香气宜人,我总爱采来一朵带在头上,然后美美的朝他扮鬼脸,他故作生气的指责我,说下次再摘,就不给我糖果,但从他眼神里流露出的安然与暖心,便知道他是幸福的,至少在那一刻,有人陪伴的时候。
他是一个生活习惯很好的人,那时庙里有一个古老的挂钟,每天敲完四下他就起床诵经,两小时后便去挑水摘菜,再去后院打理他的花花草草。他深知我和哥哥嗜睡,所以早饭的时间会刻意晚一点,再晚一点,等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他才开始淘米做饭。虽说每天青菜豆腐,却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好的佳肴。
冬天里他喜欢搬个小凳去后院晒太阳,顺便再泡上一壶奶奶亲手炒制的茶叶,当时,我和哥哥不懂这些风雅之事,渴得不行才去他哪里要他喝了一半的茶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他总是笑,说喝慢点没人抢。一般情况下我和哥哥只喝糖水,白的红的,都喜欢,那时候,甜甜的东西似乎就是小孩的快乐所在。我们在他的视线下,堆沙,跳绳,捉迷藏……若是再来几个进香拜佛的信客,便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了,我们会和那一群同行的小朋友玩过家家,挖陷阱害过路的行人,偶尔实在没什么捣蛋的新花样,就在他的茶壶里放很多茶叶,或者干脆放一些老树根,他送走了香客,坐回院子,我们就巴巴的望着他喝下去,然后憋着笑听他数落。
我最乖的时候就是躲在他温暖的怀里数他的白胡子,数着数着便睡着了,像个绵羊,他就会让哥哥去房间把他的大衣拿来给我盖上,然后一直抱着我,大衣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很好闻很催眠。
偶尔他不在家,我和哥哥就失望的按原路返回,当天晚上,肯定就吃不下多少饭,因为没有糖果的周末,是不完整的。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他一天天变老,由于考虑到我们读书的问题,爸妈将家搬到了城里,城里交通便利,水电齐全,只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再也找不回当初那份纯真的快乐。
搬家后第一次去看他,竟过去了三年,那时我高中毕业,听老家人说他砍柴不小心摔到了,我当时就哭了,硬是没忍住,回家我就告诉爸妈要去看他,爸妈看着泪痕未干的我,没说一句话,塞给我五百块钱,叫我路上小心,我当天就去了,到他家的时候,夕阳还未完全落下,他佝偻着背,杵着拐杖在菜地里浇水,那一刻,他的背影显得那般清瘦与孤独。
为了掩饰我的心疼,我故意提高了音量喊他:“爷爷!”
他回头看到我,先是一惊,然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爷爷,我来看你了……”说罢,我把从街上刚买的棉鞋棉袜递给他,“给你买的,快到冬天了,这个穿着暖和。”
他欣喜,走过来用颤抖的手拉着我说:“茉儿(化名)长大了,再不是当初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笑,他也笑,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要静止成暮秋独特的风景线。
“没吃饭吧,你等着,我给你做饭去!”说着就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去简陋的屋子里做饭,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那次去他家住了半月之久,后来因为来月经不宜在庙里待,我才不得已离开,离开的时候,我偷偷把身上所有的钱放进了香客祈愿用的铁钵里。
那半个月,该是我最开心的时光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听听钟声,数数斜阳,时光便可以安静的流淌。
最好的时光不是功成名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是最爱的人陪在身边。
年轻时,他一定浪漫过,要不他不会知道那么多美好的故事,不会做出那么多风雅之事,亦不会让原本贫瘠的土地,变成醉人的竹海,是的,屋后那片美丽的竹海,就是他亲手所植。
可惜,他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多次让他去我家和我们一起生活,他都不肯,他说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也不喜欢城市的灯红酒绿。其实,我知道,他真正放不下的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慈悲和他足下清灵的土地。
时间越久,村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都往大城市搬,只有他,半生不变。但再怎么时过境迁,他庙里的香火依然不减,那些被他传道解惑的信客,每年都会去看他,大家都不会忘记他遗世的善良。
只是时光啊,求你慢些吧,不要让他再变老了,这样一个慈祥温暖的老人,应该受到上天的眷顾,希望能多留给我一些时间,让我与敬爱的叔祖父一起写下更美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