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与至疏
千年前,有个女子,小轩窗处,手执那时文人们拥趸的湖州笔,清澈澈地写道:至深至浅清溪,散淡淡地再书:至亲至疏夫妻。那女子,叫李季兰。
人说,李季兰"美姿容,神情萧散".可是,再萧散的女子也有一颗执往之心,尤其面对爱情。
她的爱,至深也至浅,如清溪。对那个某年某月某日因途经而相遇的朱放,"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深过的吧。"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可是,只有了别后却再也无相逢,于是,浅了,你不得不浅啊,浅得除了这首《寄朱放》,再也没有别的印迹了。
对那个如清月般的和尚皎然,深深浅浅。"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何谓深何谓浅,已然说不清道不明了,不如就这般全化作仰慕,而从此仰慕里只植禅花。
唯与陆羽,说不上爱,却应了那句至亲至疏。亲若家人,可以让他看无妆的模样,还有卧榻的病容,可以无性别般与他一起研墨拈茶,品茗论道,可以笑簇皱痕可以哭到糊了面。可是,"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醉在他的嘘寒问暖里,醉在他的温柔体贴幽默熨心里,此外,还有什么呢?心上的爱偏就与他至疏啊,为何总是,最亲近的人,偏是至疏。
那一世,陆羽余生孤寂于世间一隅,只守故人记忆。若李季兰有来生,我总信她会醒悟,用她曾经酝墨的湖州狼毫,写下只为陆羽的寻人启事,落款那邀他前来就约的理由,不过是世间女子的唯一诉求:我的尘埃,只在你处落定。
调情与情调
有人对李清照将后夫张汝舟行贿买官向官府告发一事,评价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因为,那时法律条文可是明文规定的,夫有罪,妻一样坐陪。就是这样一个刚硬无比倔强无敌的女子,谁还会记得她那青春时的娇俏,谁还会记得她曾经有多么妩媚讨喜的情调。
那个得到她全部美好与唯一的,是那个叫赵明诚的男子,是她相伴近三十年的心间独有的夫。
年轻的李清照也不是一个温婉恭顺的小女子,她天性不拘,真性情,直率敢言,一篇《词论》把一大批文豪级的词人写者评得皆露败相。且在文字间,从来都让其夫君不敢轻易动笔,怕再被人说,唯有清照那句独好。
可是,"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那时青州岁月,清照也曾这般风情过,那姓赵名明诚的夫君啊,看罢这景,整个人都呆傻掉了,听罢这番语,身子都宛如冰冻,再只消一刻细思量,天啊,整颗心怕是都已热烘烘地融化了。
再看那日春来,卖花郎担里拈带露的花儿一朵,"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恍惚那千年前一个年轻娇俏小妇人,于街上碎步翩然,跑到卖花郎的担前,无比认真地挑上一朵如同泪染轻匀的带露花,而后斜斜别在如云青丝鬓旁,回首阳光下一笑,问夫君一句:我和花儿,哪一个好看?那神情执着而带着些许任性的小女儿态,好似威胁着夫君,若敢说花好,我会,我会,哭给你看。这般的娇俏带些调皮的人儿啊,谁还记得她是李清照,是那个文采斐然不逊须眉的豪情女,怕是那个赵氏明诚啊,早拥了入怀,心中轻吟幸福小调。
曾经有一个男性友人对我讲,他痴恋一个女子,因为那女子总会柔媚媚地对他说: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人家。他给我看那女子的照片,貌美如花,只是深深的镜片遮住了眼,看不清明澈或是深幽。大概如水的温柔是男人最无力抵挡的软弩,中了箭,亦甘心情愿。可是,后那男性友又补充且不无些微无力地说,最糟的是,这样的话,那女子不只对他一个人说。我听了,扑的一声笑出来,笑这世间,原来单纯如此少见,一句柔媚也会成为征服的附属品,亦或是为生命揽胜的一个半真半假。那男性友见我笑,些微着恼,对我示威般说:笑什么,谅你永远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呢。
是是是,我收了笑忙不迭地承认,我是永远吐不出那么高含糖量的柔语,常常被人说字里锱铢必较,口气咄咄逼人。可是,可是啊,纵是我不懂柔媚,难道男人的世界里,就不能细细区分一下,什么是调情什么才叫情调?
我以为,情调是幽草,长在落定的尘埃处,例如清照与赵氏明诚的生命之尘。而那些调情,漫在尘埃里,终成落花。
何谓天长何谓地久
知道刘采春,源于薛涛,因一个风流的元稹,让刘采春成为了薛涛的情敌。她没有薛涛的圆融风雅,亦没有薛涛的浩荡才情,她的诗如她的歌一样,属于民间,属于那些与她一般的红尘贫贱女子。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这便是她浅白的诗再浅白的自己唱出来,唱给红尘的留守女子听,所以,她能够风靡民间,在那些才情济济的上层建筑里排列的美女间,她亦能够拥有底层经济基础里属于自己的一席不败之地。
那时元稹与刘采春相遇,诗里道尽她千般美妙,也许那采春女未必有这千般美妙,但对于元稹这爱收集美女的集邮男来说,纵是有百般好或是十般好,也不想轻易放过。七年,那是只属于恋情的岁月,七年之后呢,这采春女也只剩离开一途,她有何能力能成为元稹这钻石级王老五的续弦呢。
或者,七年的恋爱,已经是元稹难得的赏赐了吧,毕竟那一世风流的生命中,有太多的野草闲花。而刘采春呢,七年之后,亦不会为生命哀怨因爱情枯槁。她不会离开便不爱,那元稹终究是她所遇最心仪的男人,她会终生地认为,元稹是上苍的厚待,是宿命难得的赐予。但,江湖儿女啊,从来都懂得,何为天长何为地久,那不必用大众人认为的时间来计算,她有她自我设限的单位,比如说,七年,足矣,足够达到自我认可的天长地久。
其实,于采春而言,七年和天长地久真的没有分别,因她早在那一年的相遇里,就做了慢慢飘向他头上那片天空,又将慢慢飘成他脚下那方土地的落定的尘埃。
世间最珍贵,无关青丝白发
那一年,李之仪遇杨姝,李之仪五十二岁,杨姝二十八岁。河畔一曲《履霜操》,孤苦李之仪识得独处的杨姝,才子佳人,实不必细辨年龄,只她一个侠义闻名,只他一个才气鼎盛,就足以拉开"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这欢喜倾恋的帷幕。
李之仪说"不待轻移玉指,自然痛处都消",那五十二年积攒下的痛啊,只杨姝一个浅笑,便做了最灵的解痛丹药。这字里行间的李之仪,又哪里是五十二岁,分明是二十五岁的青春儿郎。
杨姝亦用她的笑,陪伴李之仪近二十年时光。名山大川间手拉手,散步钓鱼里撒下欢笑,还有那弹琴吟诗,都叩上岁月的梢头。有些相遇,只有遇对了之后才会发觉,原来相遇前的时光全都是懵懂,与年纪无关。命运带着李之仪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大得超过了生命一半的岁月,可最后,执起杨姝的手时,他才懂得,那些艰累的徒行只为得到这最难得的珍贵。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李之仪曾经这般的说。未遇他前,她便是如此懵懂的吧,不知道他住在那头,她住在这头,不知道那些岁月里的独自苦饮原来只为最终舀得三千弱水中的那一瓢相见。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千年前的李之仪留下这么浅白的相思话,大概只为了从此后相遇里的那些人儿互诉最直接的衷肠。如此的相思里,李之仪与杨姝青丝白发的并肩而立,世间所有年光的差距,都成为毫不可采信的笑谈。这一句相思话,给他们的相眷许下一段再没有断点的佳期。
"道骨仙风云外侣,烟鬟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黄昏",曾经,李之仪的痛,像黄昏,李之仪的忧伤,落在黄昏里,还有他的心事,涂抹得与黄昏一片天色。可是偏就有杨姝施施然挑起那黄昏的帘,又走进他的黄昏心房,而后拉起他的手,捧起她尘埃里的笑靥,从此落入他爱与生命的掌纹中。
莫莫莫,错错错
爱情,是女人的生命,于是唐婉就在爱情里把生命耗费掉了。她终究无法再爱,纵使那个娶她的赵士程家世好,风姿好,还有文雅温厚。她恋的只是那个叫陆游的男子,怀里永远揣着的是那枚与他定情的钗头凤,硌得这些年来,胸口生疼成印。
那个陆游也是的,干嘛要沈园题壁呢,好端端的本以为可以忘记,却终是被唤醒了,再无法浇熄。冤家也不过就是如此吧,还他一壁喷薄的鲜血,附他一首离别的词句,再来生,不知道还会不会甘愿吃得这样的苦。
她始终不曾问他问自己,他是否懂得珍惜。如果珍惜,他应该是那个愚公,而母亲的阻挠纵再如山巨,也会慢慢移凿开去。说未珍惜,确是有道理的,不然,那个叫赵士程的如何就站在了自己的身畔。
当世情与现实频频出现,珍惜如皇榜,总有被那强势的手揭下的危险。当陆游被迫伸手撕了那皇榜,却没有能力治愈情毒的疾,于是,终是令心病入膏肓。
一场相遇,最后不过是安排了一出钗头凤的剧情,一个回首的陆游,一个注定早夭的唐婉,还有那个温润如玉的赵士程。注定,便是她宁愿为陆游红尘临潭,也不给赵士程机会解她余生岁月的风侵水寒。
她用余生来换取对他的诉说。告诉他:
珍惜,是不愿与你早散,哪怕那离散注定了在前方伫足等着。珍惜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那一景,我愿摆一碟红酥手的点心,斟两杯黄藤酒,心城满是春色,欢喜是拂过心墙的柳,在有你的光阴下,一遍遍听你唤我的亲昵语,再一次次由着我来指认你是我的檀郎。
珍惜是没有东风恶,没有欢情薄,即使一怀分离的愁绪终将至,拼却生命亦不会告诉你几年离索。所以,我从来不认,我们的相遇,是错,错,错。
珍惜是或有一天,春如旧,我已是人空瘦,山盟永远都在,锦书却再不给予你相托,可是,依然不会对着当初说,莫,莫,莫。
香消玉殒仍不忘告诉你一句话:若来生你要携手的人仍不是婉儿,我便会把那句想你,落成下一世等待里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