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那柄小手锤不见了,翻箱倒柜寻找了好多遍依旧一无所获,蓦然生出几多失落和惆怅。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手锤,它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这柄父亲用了几十年的谋生工具,做工精致而又小巧玲珑,由于长久的使用,它的木质锤柄被磨得极为光滑细腻,轻轻握在手中,似乎还能感觉到父亲手中的余温,就像握住父亲那双温暖的手。
父亲是个补锅匠。他精湛的手艺在小镇上是很有名气的。自从父亲所在的那家集体小厂倒闭之后,父亲主要就是靠这柄小小的手锤来维持家中生计的。曾经有无数块裁割好的白铁皮在他那柄小锤的敲打下变成一个个锃zèng亮美观而又经久耐用的洗衣盆、水桶、垃圾匣等日常用品。而镇上的人家倘遇到饭锅漏了面盆破了什么的需要修补,大多都会来找父亲。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那把手锤在铁砧zhēn上丁丁当当的敲打声,是那么的清脆悦耳,就像一首重复了千百遍依旧优美动听的乐曲。
我是父亲的养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最初父亲对我所抱的期望,就是在我长大后能够子承父业,接过他手中的那柄手锤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手艺人。在他看来,做个手艺人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不至于衣食无着。历经坎坷的父亲积他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总结和印证着一句颇含哲理的俗语: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然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父亲似乎慢慢发觉,他对我的那份期望也许将要落空了。因为自从我上学后,对于书籍的兴趣与渴求逐日递增,尤其对那些五花八门的课外读物,更有着一份天生的痴迷,以至于为了看书,常常连饭都忘了吃。
识字不多的父亲在平日里是十分敬重文化的,那时家中墙壁正中悬挂的四幅书法条屏就是例证。然而父亲寄予我的期望却是极其现实的,这也源于我身有残疾的条件限制,他不相信也不奢望我整日里啃那些闲书能啃出个什么名堂来。况且由于长时间看书用眼过度,我的视力也在逐渐下降,这对于学任何手艺都是一种障碍,因此,父亲对我的沉迷于书极为反感甚至很恼火,先是苦口婆心,继而喝骂呵斥,最终又怒不可遏地将我那些心爱的书都付之一炬,试图逼我从那些梦幻般的书堆里钻出来。然而当时已辍学好几年的我正处于顽劣反叛的青春期边缘,我的冥顽不化和执迷不悟最终让父亲彻底失望了。无可奈何的他常常用一种莫名的神情望着我,就像眼看着一块锈坏了的铁皮在他手中终究敲打不成有用的器具般沮丧而又惋惜。
不久,父亲早先积劳成疾落下的胃病复发并且再也难以治愈,我知道,父亲留在世上的时日已不多了。一想到与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将要撒手人寰,孤零零的我将独自去面对人生,我的心中就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直到那时候,我才仿佛明白了父亲对我的良苦用心,但一切似乎都已太迟了……
父亲辞世后,孤单的我在人生的河流里独自漂泊了许多年,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之后,脆弱的我也渐渐学会了在磨难中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但在我自认为已坚硬粗糙的内心中,却始终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属于父亲。每每想到父亲我就脆弱得一碰即碎,我怀念父亲那宽厚的胸膛和温暖的手,怀念他那块曾经无数次为我拭泪擦汗的、带着他淡淡气息和体温的手绢……每到此时我就会拿起那柄父亲的手锤一遍遍摩挲着,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 也许我终究只是块未能被父亲的手锤敲打成器的废铁皮吧,所以至今,仍旧生活得清贫而寂寞。唯能聊以自慰的,便是时常能够用一支笔,就像父亲的手锤一样,将许多心情和感悟敲打成一篇篇既不美观也不实用的“作品”。望着一天天多起来的那些粗浅文字,我忽然发觉,也许我读过许多的书,但却始终未能来得及读懂父亲和父亲的那柄手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