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冬至又到了,想起了在坟墓里沉睡了33年的奶奶,想起儿时,奶奶陪我一起度过的一段美好时光。
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在我未出世的时候,他就在***一场接一场的批斗中含冤而去了。记忆中,奶奶是一位小脚老太,总是梳着整齐的巴巴头。上身穿一件蓝色的粗布衣,小圆领,布制的扣子与扣环,斜夸过胸前至右侧腰部的那种。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粗布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圆口粗布鞋。奶奶走路的时候,也总是拄着一根竹杖,佝偻着腰,步履维艰的样子。
奶奶共有14个孙子、孙女,12个外孙、外孙女。在这些同辈的兄弟姐妹中,只有我可以在奶奶面前撒娇、哭闹而不会受到斥骂与杖责,也只有我可以吃到奶奶藏在橱柜里的冬糖、桃酥与蜜枣。奶奶上街、走亲戚,也总是带着我,偶尔才会有我的两个姐姐。当然,少不了她养的那只大黑狗。但是,绝对不会有其他的堂兄弟姐妹。
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发生在我4岁的那年夏天,是由西瓜引起的。
那个年代,还未分田到户,农民家的土地非常有限,通常只够栽种一些一日三餐必须的蔬菜和补充稻米供给不足时的山芋。所以,栽种西瓜的人家特别少。印象中,在我所能触及的那个世界范围内,只有三户人家栽种了西瓜。每家栽种的面积不大,至多半亩地的样子,且都是本地产的、个头不大的土西瓜。
这三家人都与我有一定的亲缘关系。一家是与我同村的二爷,一家是东北边村上与我同祖同宗的爷爷,一家是东南边村上我小婶的父亲。
二爷家的那些西瓜,我每年只能远远地看着瓜藤在地里风一样地生长,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地边那个用稻草、树枝搭建的简易瓜棚。那里永远是我的禁区,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他家的西瓜长得是什么样子,又是怎样被吃掉的。
小婶父亲家的西瓜,我倒是见得多。但我每次见到小婶父亲家的西瓜,都是在小婶家的屋檐下。是看着那位外公用一个搪瓷缸装着鲜红的瓜瓤送到她家里,然后再看着小婶的小女儿、与我同龄、用勺子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我母亲娘家是扬州江都人,我出世后也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所以,在母亲的教导下,我都习惯地称小婶的父亲为外公,小婶的母亲为外婆。对小婶娘家所有的亲戚,我都随着小婶家几个孩子一样地称呼。因为,小婶娘家的大弟媳是我母亲从扬州那边介绍过来的,且是我大舅母的妹妹。
有一次,大我五岁的姐姐发现了我看小婶的小女儿吃西瓜的窘相,便强行将我拉回了家。回到家后,我心有不甘,便哭闹开了。这时,住在屋后的奶奶听见了,迈着小脚,拄着竹杖跑了过来。一时,我象是看到了救星,死缠着奶奶要西瓜吃。无奈之下,奶奶最后答应带我去邻村的爷爷家买西瓜。
夏天的午后,骄阳似火,炎热难耐。尽管如此,奶奶仍然拄着竹杖,让大姐提着一个竹编的菜篮,带着我,还有那只大黑狗,走过一条条狭窄的田埂,又越过一道山冈,走进了邻村的爷爷家。当时,那家的爷爷奶奶都在家,堂屋的地上、靠近墙角的竹床下、正堆放着十来个皮球大小的西瓜。
我和大姐给那家的爷爷奶奶行过见面礼后,便老老实实地偎依在奶奶的身边,听着奶奶和他们唠叨着一些家常。这期间,我非常渴望那家的爷爷或奶奶能去墙角拿一个西瓜切开,然后分给口干舌燥的我、姐姐和奶奶。
后来,常听我父亲说,那位爷爷是我爷爷的堂弟。解放前,闯过不少纰漏,而每次都是我爷爷出钱找人把他救回来的。家里也是穷得经常揭不开锅,每到如此,他便拖儿携女,越过那道山冈,到我爷爷家里长住不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飞逝,我看出那家的爷爷奶奶丝毫没有拿西瓜的意思,便嚷嚷着要回家。这时,奶奶才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可是,得到的答复却是:都卖完了,没有了!
与那家的爷爷奶奶告别之后,奶奶又无奈地牵着我的小手,带着大姐,还有那只大黑狗,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我不知道当时奶奶被欺骗、被拒绝后是什么感受,我也不知道她当时是否流了眼泪。只是,事后的多少年里,每当我想起那件事,就特别地心酸。
我6岁的时候,奶奶得了大肚子病,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肝腹水。去了几家乡镇医院治疗,不见好转。最后,于冬天的一个深夜,离我们而去,埋葬在她曾经牵着我的小手、一起越过的那道山冈的正南侧,与早已在那里等候她的爷爷长相厮守。没多日,那只与奶奶朝夕相伴的大黑狗也病故了。
我不知道天堂里的奶奶一生中可曾吃过西瓜,可曾知道西瓜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奶奶是个可怜的、没有福气的人。如果能活到现在,我一定买好多好多西瓜给她,无论春夏秋冬。
冬至到了,生活在城里的我,不能赶回老家,长跪在奶奶的坟墓前,给奶奶送一些纸钱,感到很愧疚。好在,父亲还坚守在那里,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按部就班地给爷爷奶奶送去好多纸钱。愿天堂里的奶奶拿到父亲送去的纸钱后,能给自己买一顶棉帽子,一套棉衣裤,还有一双小脚的棉布鞋。愿天堂里的奶奶——这个冬天不冷,永远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