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场景,小时候有,四年前还是有的,可是,如今只能在记忆中怀想了。犹记得那棵山梨树,犹记得那面黄土墙,犹记得那张小竹椅,外婆的身影就参差其中。冬季的阳光厚实,暖和,老人们都喜欢出来嗮太阳,用阳光掸掸一年中大部分在屋里的烦闷,享受享受大自然对于他们越来越少的赠与。外婆也是如此,但她又和别人不一样,外婆不喜欢全身的都“浸泡”在阳光里,或是不愿那样奢侈的享受。所以,她的那张竹椅总摆在那面黄土墙前,对着山梨树坐下,悠悠的沐浴着她的日光。山梨叶枯,几缕阳光透过大树的千疮百孔,带下几条的细痕,几个的斑点,轻轻的洒落在外婆身上,又几缕的光则将外婆和竹椅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南方的冬风,带着丝丝的寒意,将这一切拂落在那面老墙上。冬季的天很静,人也很静,外婆的心更静。这好比一幅水墨画,不需要任何色彩的铺染,然而在我的眼里是最美的,也是我对外婆最深的记忆。
?
从小到大,我都觉得外婆没有变过样。枯木般的身形,又瘦又瘪,弱不禁风,我很庆幸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的冷的那般的不可理喻,否则以外婆最后几年的身体,空怕也没有力量支撑那些厚重的大衣了。外婆的脸也是很消瘦的,只不过不像她的身体那样的干瘪,反而闪着油光。几道皱纹深深地刻在她的额头上,压的下面的眼睛总是显的很没有精神。头发好像不是从头皮里长出来的,倒像是松松的搭拉在上面,半白不黑的,外婆喜欢用红绳把它们绑住。晚年,外婆的牙几乎都脱落了,只剩下上排的两颗门牙还坚守着。我爱看到外婆跑笑,虽然她的笑没有我们的灿烂,虽然她的笑没有年轻人的激情,虽然她的笑只剩两颗门牙的力量了,但是,外婆的笑总是最有力量的安抚。再有就是外婆的衣着了,蓝矾布制的小褂,吐黑的布裤,三寸金莲外裹着的绣花鞋。她不穿儿孙们送的大红大紫的衣服,也不理会别人说老人就是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的闲言碎语,最淳朴的衣物,是外婆的坚守。
从我能记起事来,外婆的脚步似乎就未踏离出过那棵山梨树最长的影子可以辐射到的地域。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呆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的。小屋里,一张雕花木床,几个重叠一起的古木大箱子,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下的抽屉,胭脂水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外婆就用这来装一些平日里亲朋们送的吃用补品和年后她主动向舅妈们要的糖果饼干等零食。这就是外婆的一切不动产了。
外婆一共养了十一个儿女,我妈是最小的一个。外婆生我妈的时候,大舅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人小但是我在家族的辈分是不小的,听妈说我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外公就撒手人世了,后来,外婆中风。虽然后来治好了,但是却让外婆的右手瘫了。妈有时会向我抱怨小时候外婆和外公对她不是很好,但是外婆对我却是爱的过分。这种过分足以让她所有的孙子,玄孙嫉妒眼红。我家和外婆家很近,爬一个小坡就到了。儿时,只要翻过那个小坡就可以看到外婆在山梨树下,当我喊着外婆外婆的时候,外婆就咧开嘴,带着我进那个小屋,拉开抽屉,左手抓出一把一把的糖果,饼干,等我吃够了,拿够了,她的那些孙子,玄孙才可以进来。外婆是不公平的,可是,作为最大的收益者,我又怎么会不欢迎这种不公平呢。但儿时的我又怎么能体会糖果甜蜜后的其他呢,只知道外婆是巨大的糖果机器,总是有求必应。长大后,糖果再也不是我追求的东西了,可是,每当去外婆家的时候,外婆还是带着我,一如既往地重复那些做过了千百次的动作,只是一次会比一次的更加的吃力了。这时,我知道了,在外婆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糖果小孩。小孩好啊,一颗糖,一个世界,不像长大的人,多少的糖也砌不起一栋房。也许外婆对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愿景的,永远不让她的外孙长大。于是,那声声的对外婆的呼喊显得那样的特别,不仅是那么亲切,还怀满对外婆的感激。然而,那一声的呼喊,那一把的甜蜜。却永远的定格在了四年的那个早上。
记得告诉我这个噩耗的是大舅的孙女。那时我正准备考试,她走来,小叔,太婆去世了。其实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前一天的晚上我还去看望了外婆,那个场景,让我终身难忘。那晚,外婆的儿女都挤到了那间小屋里。我进去时,看到舅舅们都坐在长椅上,大姨妈和三姨妈坐在外婆的床沿。妈领着我进去,走到床边,姨妈们稍稍的让开了,外婆的身子压着厚厚的被子,要知道,那时是六月。外婆的脸几乎都黑了,也瘦了更多,双眼只能微微的张开,我几乎是看呆了,喊了句,外婆,我来看你了。大姨妈凑近外婆的耳朵重复了一次。这时,外婆的嘴唇动了,好像要说什么,姨妈再凑近听着,边听边嗯了几下,然后转身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抓出了一把糖放到我的手里,眼里闪着泪光说到,外婆说给你吃。妈也哭了,她说,刚才你舅舅和姨妈她没一认的出来的,还有,你外婆这辈子就只有三十二元的积蓄,她说了,都留给你。说完,妈的泪水完全的迸发了出来。其他的人也抽泣着。我就直呆呆的站在那,但是,一滴泪也没有流。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出那间小屋的。回到家,我坐在床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拼命地想着关于外婆的一切,山梨树,老土墙,小竹椅,黑小屋,糖,三十二元钱还有外婆那张发黑的脸。眼泪这时才时才如泉的涌出,我哭的是那么的放肆,那么的不可理喻。我本以为外婆的时间还很长,以为外婆还可以个给我长久的甜蜜,以为这次还是如以前一样可以安然度过,这一切都是我以为,可是外婆的脸色又分明的告诉我她要走了,她不能再给我糖吃了,她要踏出那可山梨树最长的影子可以辐射到的地域了。果然,噩耗便在第二天传来!其实我对外婆是和愧疚的,我不知道外婆来自哪,我不知道外婆姓甚名谁,我甚至不知道外婆终年多少。我知道,她是我外婆。
外婆的并不是幸福的。生在旧社会,走了近一个世纪,什么样的磨难没有经历过呢。中年丧夫,继而手瘫,最悲痛的莫过于五舅竟走在了外婆之前。五舅和七舅是外公送去给外地人领养的,那时的社会,一个贫农家是没用办法养起那么多的人的。但五舅和七舅成人后,每年还是会回来的。他们知道家里当年的无奈。每每他们回来,外婆就高兴地不行,一定要拉着他们住好多天,吃饭要他们陪,晒太阳也要他们陪着,外婆只想多点时间看看他们。那年,五舅和七舅又回来看外婆,只是时间比往年早很多。听妈说,五舅得了癌症,时间不多了,所以赶回来看看外婆最后一面。但是不能让外婆知道。外婆依旧是那样的高兴地看着她的儿子,殊不知这竟是最后一面了。不久后,传来五舅去世的消息,当然,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瞒着这个消息。之后的几年,外婆都问起五舅,大伙就会说五舅太忙了,没时间回来。久了,外婆也就不多问什么了。
我不能体会五舅在自知时日不多之时,回来看生母最后一眼的悲痛,我也不能想象外婆要是知道了五舅去世的噩耗,怎样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绝。然而,这一切,有何须怎样的解释。也许现在好了,五舅可以扶着外婆散步,外婆可以静静的看着五舅。
但是,外婆想我了吗?
山梨树,老土墙,小竹椅,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