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回乡下,都使我从内心深处生发一种类似久违的亲切感觉。说实话,像我这样出身农村家庭的普通干部,对于仕途的作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幻想,或者叫做胸无大志吧。但对于农村的眷恋,倒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忍不住过一些日子就想回家看看。
记得是去年秋天,有一次我刚回家歇息,忽然听见外边的孩子满庄跑,一片声地喊:“快来看,上庄的国平把旋耕机开回来了”。我闻声走了出去,恰好看到国平驾驶着一辆崭新的微耕机,随着一阵“突突”的马达声很快来到了村前。旋即,在孩子们的镞拥下,国平神采飞扬地把他新买的旋耕机开回了自家门前。
这几年在城里转,我是见过了一些人情世故的,也知道中央和地方政府对于发展农村产业,曾经给予了很多的政策扶持。一般常住村民或每个种粮农户都可以凭自己的有效证件,到县乡农机销售单位申购农用机械以及办理农机补贴手续。现在国平家新添了旋耕机,是一件喜事。且因为国平他爸与我是非常相厚的乡邻,所以我是必须到国平家串串门,顺便表示一下祝贺诚意的。
走回家里,我顺手提了两瓶四星的《世纪金徽》,刚走上国平家的台阶,国平他爸就从门里迎出来了:“他伯伯,你啥时回来的?到我家咋提酒哩?太见外了”。国平他爸是个豪爽人,说话总是高喉咙大嗓子的。
“这不是国平把旋耕机开回来了?今后说不定我还要沾你的光哩。”说着话我进了屋,国平他爸接过了酒,顺手放到大柜台上:“你我弟兄还说那见外话哩,你就巴掌大的一块园子地,有空暇随时叫国平捎带耕几回就行了。你们都进了城,不种菜园子也能成了,叫我说还淘那神做啥哩”。
“话是那样说,但是家门口的园子地,荒芜长了草不好看吧?再巴掌大的地用机器耕总要加油吧?”
(二)
八月的天气,下午的阳光很和煦。我和国平他爸坐在客厅中间的桌子旁边,一边喝茶一边聊起家常。说起来,我们两家虽然不是近邻,但就两家的交往来说,那是非常深厚的。祖辈人手里,两家都是穷苦人。在过去非常困难的日子里,两家人互相帮衬,凝结的情意那是用秤和金钱没法衡量的。先从祖父说起,刚解放土改的时候,我们家订的成份是贫农,他们家订的成分是下中农。分浮财我们两家共同分了一头牛,这让两位同是庄稼好手的长辈们舒展了长期凝结的愁眉:旧社会穷人养不起牛,做庄稼全靠力气和镢头,深挖一亩地,要流多少汗哩。现在有了牛,幸福日子就有盼头了。
关于牛,在庄稼人眼里那就是命根子,还有很多的传说。据说,来自天上的牛,本来就是玉皇爷打下凡来要做十二生肖之首的。但是阴差阳错,让老鼠爬到了牛头上,居然让见惯不惊的凡夫们以稀奇为稀奇,把老鼠供成老大了。“非子居犬丘,牲畜大繁息”,由此可见,人类豢养牲畜并借助蓄力发展生产,推行牛力耕田的制度,大约起始于周秦时期。正是由于居处西戍的秦人首先推行了牛耕田,深翻地,才使甘陕彼邻的八百里秦川获得了大丰收,积累了足够的国力财力。进而称霸关中,混一宇内,建立了万世相续的雄伟基业。
刚解放那阵,我们与国平家共养的是一头黑犍牛,毛色黑亮,体形高大,特别是四条腿很粗壮,耕地行走如飞,一天能耕两亩地(五升籽)。我们两家只所以能分到这头牛,一来我爸是解放初期农村发动土改的积极分子,二来国平他爷是本村里常给地主做佣工的老雇农。所以我们两家分了好牛从政策上讲也含有对积极分子给予的褒扬鼓励,对贫雇农给予的扶持照顾。总而言之,共产党毛主席来了,给穷人们分了耕牛和土地,翻身的人们对于党和政府的恩德是永远地铭刻在心里的。
到后来,农村里建起了高级社,耕牛和土地都归公了。全国各地从县到乡,都普遍建立了社会主义分配制度。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好象距离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天堂,已经为期不远了。我们家饲养的那头黑犍牛,因为耕地快,力量大,脚程好,大炼钢铁的时候被抽调去鸡冠沟拉矿石了。终于,饥饿和疲累拖垮了人们,也殃及牲畜。那头拉矿的犍牛先是被山上滚下的矿石砸伤,尔后又被工地上负责任的指挥者下令杀了,犒赏了参与炼铁打矿的民工。
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农村普遍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制,我家与国平家又伙养了一头黄牛。但因为我在七十年代中期,国家推行“三来三去”人才培养计划时,已经跳出了“农”门。父亲年老力衰,做庄稼力不从心,所以通过协商,原来两家伙养的黄牛就成为国平们一家饲养的“独面”了。因此,在我的脑海里,也渐渐地失去了农村中关于镢头和牛的记忆。
(三)
国平开回的这台旋耕机是山东济宁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生产的“兴农”牌微耕机,样式很新颖,桔红的机身和铅灰色的油箱紧密搭配,高撬的三叉形操作杆,两边张开的挡泥板,衬托着银白的发动机主体,停在长满野草的地坪上就像一只飞翔困倦了的蜻蜓在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家里喝早茶,外边的“突突”声已经开始响起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跑进来对我说:“大爷,国平把旋耕机开到你们地里了,你看不看去?”
“不看了”我说。昨晌午我和国平他爸已经说好,我们家门前的那块沙坝地有二亩多,自从父亲过世,已经荒芜五六年了。估计在今后即使我退休,也不会再去种地的,还不如早点让给国平家经营。大概国平今日乘早晌去犁地,就是践行经营计划的第一步吧。旋耕机耕地的“突突”声不停地从外边传来,同时还传来外边看热闹的乡邻们此起彼落的喧哗声。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群众的生产、生活面貌发展多了,家家户户都修起了新房,男女老少打扮一新,精神爽快,就是家居装饰也效仿着城里人,处处透着新颖。唯有我家依然旧貌,显得与周围情景落落寡和,居然有些秋深凄凉的感觉了。快到晌午的时候,国平已把门前的那块沙坝地耕完了,我走出去看了看,整个地面平展展的,耕起来的活土层大约四寸深,与大黄牛犁的差不多,但是土坷垃全部打碎整平了,仅这道工序也节省了两个壮劳力一整天的工日吧!但是,国平驾着他的旋耕机初学耕地,操作不熟练,耕完两亩地花费的时间仅用了不到两小时。他的这工效与熟练工相比差了很远,但与平常所用的畜力比,又加快了许多。因为农村里平田整地是一项很费力气的活,一头健牛一个整天也只能深耕两亩地,一个强劳力需要两天也才能完成刨平犁沟和整理土块的任务。如此看来,农民们使用旋耕机耕田,省时省力,的确是蛮有效率的。
(四)
吃过午饭,我回了县城。坐在回城的班车上,任窗外飞驰的景物一掠而去,而我的思绪依然沉浸在农村景象的巨大变化里。时势造英雄,古人的俗言一点不错。还是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伟人毛主席曾经十分精辟地指出:“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作为经历了七十年代的过来人,我对当时移山填沟采用人海战术,“愚公移山”搞大农业的场面是亲身经历过的,且深感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民群众何其辛苦!现在时过境迁,机械化的规模已经通过群众自发的行动延伸进农村生产生活的各个层面了。有了机械化,节约了那么多的农村剩余劳动力,这就为农村青年走出农村,融入城市,凝聚国力创造了大机遇。回到县城,我带着“耕牛与旋耕机的角色转换”这个惑疑,专门走访了县农机部门。初步了解到目前农业机械的大普及大发展基本上是从2007年开始的。虽然在之前就有农用车、小四轮、离心式打麦机等农用机械在农业生产中已彰显了省时、省劳力的巨大作用,但因为历史以来的山区环境限制,可以适宜平川运动的农用机械,要在坡陡土薄的广大农田里耕作还是很困难的。因而,饲养耕牛在农村里仍然是家庭经营中普遍重视的内容。但在2007年以后,国家加大了对农村生产力开发的扶持力度,推进了积极稳妥的激励政策,农业科技部门也加快了农业技术的发展改革研究,所以这种适宜于山坡地耕作的微耕机应运而生了。它的推广使用,不但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还让牛力耕田的生产方式从此走进历史。
(五)
据了解:自2007年以来,党和政府注意大政方针向农村倾斜,同时布了许多惠民政策。农业部门以特色产业开发,农民增收,农业增效为目的,突出农机管理,农机安全,农机推广和农机新技术培训,较好地适应了农业生产发展对于农机改良条件的需要。
但是,我也注意到农村里正在发生的另一个现象:尽管国家层面对于农村农业的政策倾斜逐年都有增加,对于开展农村“精准扶贫”也加大了资金投入,但是农民们务农的热情反尔降低了。大多数农村的青壮劳力普遍都去遙远的城市里打工,广大的乡村里瑾剩了年迈体弱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而像国平家那样还注重农业生产的农户已经不多了。农村里务农劳力的严重缺失,导致大片的土地荒芜。平素那些5060年代十分珍爱土地的农户,也对种粮缺少了热情。此情此景,令人忧思:假若发生不测事件,谁来养活农村农民?如果许多的农业人口都缺了粮,放眼世界,哪一个国家实体能够挑得起贍养农民这副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