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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发表时间:2023-05-15  热度:

八十年代初,鸟瞰街道,由东往西,呈色各有不同,红砖灰瓦、黑砖灰瓦、草顶土房,它们相互簇拥。街东砖瓦房居多,街西土草房居多,恰好验证当时流传老街的一句“东头富西头穷”之佳话。斑驳的墙体足以印证它们经历着岁月的洗礼,街道中心道路狭窄笔直,坑洼不平,一下雨,全街都是泥淖淋漓,人们只能穿着胶鞋出行。老街中最为繁华且能代表地方性建筑物的便是乡政府的一栋大楼,它正好位于老街十字路中心处,三层大楼外部虽然是水泥成色,但是大楼的造型很有设计感,每一层都有向外凸出的装饰性墙体,彰显大楼的层次感,最大的亮点便是楼体由东往南九十度拐角的一体化衔接,在夹角处像是用刀切去一个面,这个面又呈现出上下沿街门面房,上面是敞开式梯形阳台,阳台外围几根有规律的水泥柱子,在当时看上去很是气派。正是这个阳台令我印象深刻,因为那是我儿时最为羡慕最为梦想上去玩的地方。

我家处于老街西边的沿街草房门面,与医院、工商所连接,对面还有一栋法庭的两层草房建筑,它唯一的亮点便是二楼的半圆形窗户。记忆中,我家东侧的房子是冰棒厂,里外有五六米长,几台生产冰棒的机器每天轰轰隆隆的响着,那是我们几家亲戚合作控股的厂子,每天我爸妈和其他亲戚都是进进出出忙碌着,门口一辆辆捆着木制四方冰棒箱子的自行车队伍排的老长,那两分钱一只的冰棒在当时深受大人小孩的青睐。我那时只有两岁,为了不给妈妈添乱,我乖乖的每天让小姨背着去外婆家,晚上她再把我送到妈妈身边,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辛苦着小姨。我家后面的房子是老太和小爷爷住得地方,老太经常坐在院中,望着外面杂沓喧阗的街市自言自语,小爷爷嘴上经常悠哉的铣个烟袋。西边有一处房子是奶奶家,当时内部很是简陋,经常看到奶奶端着粗瓷大碗,斜坐在四条腿的床把上吃饭,有时还边吃边唱着歌谣:“我的饭菜香又香,大米干饭豆腐汤”,虽然过得穷,但是她的心里却很快乐

那时,街道的商店甚少,只有几个日杂粮油店,大多都是逢集摆地摊卖蔬菜瓜果的居多,可以说一条街都是卖蔬菜瓜果的天下,你想买一件衣服都必须等有人出来吆喝,基本上都是妇女肩上背着一个大大鼓鼓呈椭圆形的布包,她们走街串巷,边走边吆喝:“卖衣裳嘞……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样样都有……”,当然老街也正是她们经常出入的地方,只要有人要买,她就把大布包往地上一摊开,花花绿绿的衣裳立刻展出来,周边的人们不管买不买都会蜂拥而来,把大布包围得严严实实,价格区间都在几毛钱几块钱,买的挑挑拣拣,不买的习惯看个热闹。我们家的冰棒厂当时在老街算是一道炸眼的风景线。老街上唯一能经常看到的交通工具便是自行车,人力木质架子车,倘若有一天出现一辆大卡车或是深绿色公家越野车,那都是稀奇的不得了,它的声音会像吸铁石一样,吸引着大人小孩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跑出来参观,当然开车的人或坐在车里的人都会被人们投去一种羡慕的目光。

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农村经济改革,发展非公有制,民营经济的不断深化,我家的冰棒厂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由于各种原因外加股东意见不合造成无法继续经营而不得不卖掉生产机器,当机器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抬走时,我幼小的身躯还在另一台机器台面上玩耍,我才下意识的感觉内心一阵酸楚,我再也吃不上自家产的冰棒和那凉冰冰而又甜甜地冰水了。接着我们家的土制沿街门面房,包括奶奶家住得门面房开始扒掉,盖起了红砖瓦房,我们家属于最早一批由土草房向砖瓦房门面的转变。

渐渐步入九十年代初,老街各种行业的商店也越来越多,街道的土房门面也逐渐被砖瓦房取代,土草房只剩下寥寥几户。我奶奶家住得房子变成了我家的百货日杂商店,奶奶一家人在老街后面盖起了黑砖瓦房。此时的老街是日益昌盛,经济一片大好,但竞争也是日益激烈,我家商店的斜对面是一个比我家还早的百货日杂商店,老板姓毛,所以一直被人们称呼为“老毛”,他长得高高胖胖的,一看就像一副资产阶级的范儿。但他的生意总是竞争不过我家,就连他左邻右舍的街坊,堂前屋后的人都到我家来买东西,究其原因我才看出,原来是老毛做生意缺少仁慈之心,两两计较。我家商店里卖的最火的莫过于烟酒,我经常喜欢踩着凳子在香烟货架上把香烟整齐摆放一遍,因为我喜欢闻香烟盒子的味道,阿诗玛、渡江、东海、红梅、大前门、大团结、小团结、水浒都是那时最受欢迎的牌子。

那时谁家里有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都是不得了的,我家便有了17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有旋转唱片机,我至今都还记得唱片机里的音乐,有当时的流行乐曲,济公、西厢记等。每到夏日晚上,爸爸都会把电视机放在商店的砖砌柜台上,因为这是照顾很多家里没有电视机的男女老少在此聚集一边乘凉一边看电视剧,那时《渴望》被大人们神魂颠倒的追着,《小龙人》被孩子们追着……,果然新闻联播之后,人们都陆续聚集来了,爸爸又把落地电风扇放在人群中对着他们摇头吹,一场电视剧下来,不仅满足了人们的追剧,也增加了商店的营业额,因为在看剧中,总会有人一会买包烟,一会有人喝二两酒,一会小孩要买糖,现在想来不得不佩服爸爸的营销思维。

每当清晨,在薄雾里,在晨曦幽微的光里,却有暗处藏着尖锐的躁动,不见声不动色,空气里渐渐浮起厨房里家常的浓香,老街里妇人往往比男人们早,木材燃起的烟及锅里热腾腾的粥香混合成老街初晨特有的气味,沿着门窗瓦缝四溢出来,此时老街在人间食香里伸出懒腰缓缓复苏。要是在逢集,就有一群群卖蔬菜的人陆续在街道两边争抢地摊位,因为卖菜人多,地摊位少,缺乏殷勤之人很难抢到摊位,我外公那时是个幸运儿,因为他是个种植蔬菜瓜果的大户,我妈妈每次都提前为他预备好了商店门前的地摊位。当然我家的蔬菜瓜果都是外公主动无偿提供,即使剩下最后一份蔬菜,他都不卖总要留给我家。

临近早饭的时间,阳光洒在老街的石砸路上,脚步声踢踏,人声鼎沸,老街便又活泼了过来,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对面邻居卖榨油条、油香的生意开始火爆起来,五分钱一个油条或一个油香或一碗稀饭,早饭吃好也就小几毛钱;对面西侧还有一户邻居是卖布的,门面之大,货源充足;与之呼应的则是油条店旁边专门做裁缝的店,一家卖布一家做衣服,两全其美;我家商店东侧有一个卖豆制品老人,后来长久驻扎在那个摊位上,他的凉粉是我小时候最谗言欲滴的食物,那用筷子使劲都夹不断的凉粉条,配上他精心调配的各种佐料,那味道甭说有多好吃了;我家商店东侧是我姑奶奶的诊所,每天都满屋病人,生意火爆,就连旁边的中心医院都难以与之竞争,至于为什么,我只能说方便,收费亲民,药份适中,医术不庸;西侧是我奶奶家和邻舍友人合作开的轧棉花店,棉花机一响就是轰轰隆隆一整天,满屋全是棉碴尘在飞舞,奶奶或者爷爷经常戴着口罩,站在棉花机前一点点将上好的棉花放进机器里来回滚轧,轧好的棉花在送进后面的被套间,打被套的是两个南方的年轻蛮子,每当到了那一步恰似音乐节奏感的声音,我便飞快跑进去欣赏,那节奏时而静谧,时而柔和,时而激扬,着实令人陶醉。

逢集早上刚过九点钟,除了店面开张,还有一些林林总总的摊点,价廉物美。有卖各种时令蔬菜水果、臭豆腐、葱花馒头、绿豆圆子、油炸小吃,也有卖各种干果、香烛、煤油、蜡烛的,卖河鱼河虾的应有尽有。没有摊位的小商小贩都聚拢在老街上,他们像打游击战一样,东一头西一头的来回游动,他们人在哪里,生意就在哪里,有挑着担子的,挑担补碗的、磨菜刀剪刀的、补缸的、收酒瓶纸盒的、买鸭毛鹅毛的;有抱着一根经过加工的大木棍,上面插着红一串黄一串的糖葫芦;有把制作棉花糖的自行车直接扎在街中央,老板娴熟的动作在刹那间就飘出一个棉花糖,又白又大甜而又粘嘴;有把自行车上装有两大筐咸菜的封口打开,让各种咸菜的香味交织起来散发在空气中,吸引着人们的购买欲; 当然也少不了右手摇着拨浪鼓,左手推着装有冰棒箱的自行车。除此以外,赶集的人也络绎不绝,他们像是一支出征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在老街上出现……

背着手儿弓着腰,头上戴着鸭嘴帽;

步覆蹒跚精神抖;身后拖着小男娃,

手里拿着糖葫芦;满嘴血红大花脸,

爷孙俩儿闲来无事瞎逛逛。

身穿补丁斜大褂,手拉木质架子车;

男女娃儿两边坐,蔬菜瓜果一团乱;

小书包小铅笔文具盒来橡皮擦,

此番此景有买又有卖,又带娃儿赶热闹。

男背娃儿女拉娃,四口随行必消费,

两只冰棒吸溜响,说说笑笑必幸福

大花头儿白皮肤,微胖身材气质佳;

怀抱婴儿手挎篮,谁家媳妇带娃赶集又买菜。

年轻人儿手拉手,男显绅士女羞涩;

交头接耳窃私语;不是新婚必是恋。

中分头牛仔裤,三三两两肩搭肩;

手夹香烟舞着步,嘴里哼着流行歌……

半天时间,老街成了人山人海,一时之间,叫卖声、敲鼓声、冰棒的波浪鼓声、吵架还价声、骂人声、孩子哭声、狗叫声、叫花子的快板声一蜂窝的交织起来,形成一首老街里日常的交响乐。临近中午,此时老街里一道名汤开始活跃起来,提起这道名汤,岳文化羊肉汤当之无愧,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谓是一道威震八方的名汤。我从小就是闻着那股特殊的香味长大的,不仅如此,口味也是精美绝伦。小时候父母舍不得让我们天天吃到它,我就偷偷拿父母的钱去享受一番口福,岳老板也是仁义之人,每次都给我碗里多放几块肉,并嘱咐说:“吃完来加汤,随便加随便喝。”那时每天从四面八方来吃他羊肉汤的各种交通工具,如自行车、摩托车、汽车都能排成一条长龙。

老街的午后,赶集的人和做生意的人才慢慢散去,此时老街恢复了平静。临近傍晚,太阳西沉,炸爆米花的火炉在炭火中被人工边摇边翻滚着,时不时“嘣”的一声响,吓得孩子们一阵颤抖,但是响声过后,手捧着爆米花往嘴里大把一塞,那又酥又甜又脆的香味如奶奶打被套间传来的乐曲,涤荡心扉,经久不散。

夏日的晚上,尤其是三伏天里,农村都习惯晚上停电,虽然停电时间有长有短,但是这停电的习惯着实让人们吃了不少闷热的罪,因为那时空调还未普及,电风扇是唯一的乘凉电器,在连电风扇都无法使用的情况下,老街同样会给人们提供一片乘凉之地,因为老街是东西分布,地势略高,风势相对较大,街坊的人们会把自家的竹板床搬出来乘凉,一家几口人围坐在床边,吹着自然惬意的凉风,老人讲故事给孩子听,我经常在妈妈摇着的芭蕉扇下和动听的故事中不知不觉沉入梦乡。街后南北的住户老老少少也会手拿芭蕉扇陆陆续续走在老街散步乘凉,最为激动的时刻,便是老街突然出现一道亮光,电风扇“嘎吱”一声响:“哇,来电了来电了……”,大人小孩无不为这一刻欢呼。

进入九十年代末,随着农村经济的不断发展及国家对乡镇的规划,家乡岳张集镇老街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国营煤矿的崛起,接着是麦芽厂的建立,这两大企业冲击着家乡经济的发展,由于规划南北街道为主街道的原因,老街十字路口的南北街道逐渐盖起了统一两层沿街门面阁楼,政府工作人员花了很长时间耐心劝阻原老街流动性摆摊的生意人到南北街道经营,可是不管如何劝阻,人们对老街的依懒性丝毫未减。随后又慢慢经历了好几年,此时南北街道也慢慢聚了人气,加上街道宽敞明亮,热闹非凡,老街这边也有人往那边搬,彼起此伏,长短阴阳,自古一样。从此老街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如今不管逢集背集,老街依旧保持了平静,它曾经的繁华及喧闹彻底不复存在,这或许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不仅如此,老街的老房子也大部分消失,都盖起了两至三层的沿街阁楼,我家也不例外,也从红砖瓦房变成了三大间沿街三层阁楼。

老街经历着人们的追捧,经历着政府由坑洼不平的石砸路到修建平坦的柏油路,经历着政府为它搭建的钢铁菜棚,然而菜棚却被2000年的一场大雪压垮,随后再也没有立起来,它更加显得空荡,我深深感觉老街被历史遗留的伤痛。它不在承担着经济的重任,而像是退休了的老干部进入了修养清静之地。

如今时隔三十多年,它彻底进入人们的记忆里,彻底成了一个时代的印记。今年冬季夜晚,雾气沉沉,老街被淹没在一团夜雾里,这里的一叶一木都有时间沉淀下来的幽静之感,街上零碎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我闻到一股辣椒味的菜香,从老街某门缝里弥漫出来,我走在老街上,独自沉浸在它往日的风风雨雨,却不知风雨欲来,命运多变,不久的将来,它甚至可能成为一片平静的湖水,因为国家要发展经济老街被煤矿正式列入塌陷区域,所有的住户都甘愿舍小家为大家,配合着搬迁,到那时,老街将彻底不复存在,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或许只有照片了,我闻着这延续了百年之久的烟火之气,一步步走进老街寂静的、古老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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