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赋闲的日子,常会回忆流光的岁月,梳理往日的情怀。三十多年前,我曾与藏胞小强巴结为忘年之交,那段缘分源于蜂蜜麻糖的甜线牵成。后来,由于我对他的许诺没能兑现,至今依然心存歉疚。
上个世纪70年代,我在四川某军工企业开车,历经十年,我跑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其中,红军曾经走过的雪山草地我跑的次数最多,主要任务是:从千里之外的若尔盖林场给厂里拉运木材。
那一次,我们从林场装车回到若尔盖县城(明晨起程往回返)已是夕阳西下,从宿地洗完脸出来正准备去街上用晚餐,却发现有许多藏族少年正在几辆满载原木的汽车上用砍刀、铁铲剥树皮,见了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纷纷跳车仓慌而逃。其中一个因慌不择路跌在了地上,疼了一阵爬起身,见已“兵临身下”,便现出束手待擒的样子,低着头站在人丛里。我俯下身,关切地验看他的伤势,只是右膝盖有挫伤的痕迹往外浸出了一点点血水。我问他还疼不疼,他摇头。想带他去医院检查,他这才抬起头继续摇着头。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大约十一二岁的光景,穿一身十分得体的小藏袍,一顶漂亮的小藏帽下闪动着一双大眼睛,透着几分机灵和可爱。其实,我们几个司机只是想顺便看一看捆绑原木的绳索是否松动,至于他们剥树皮与我们并无大碍。由于他是从我车上跳下来的,我似乎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责任。于是我叫同伴小张拎起砍刀和铁铲,我抱起小藏胞的战利品——松树皮,陪护他回家。
见我们并无歹意,小藏胞在路上终于开了口,原来他会讲汉语。他说他叫强巴,家就在城外东侧的不远处。在小强巴的帐篷里,热情好客的一家人连拉带拽不肯放我们离去,把刚熟透了的羊肉端在我们面前,献上自家酿造的青稞酒叫我们品尝。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但那淳朴善良的盛情却深深刻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中国是礼仪之邦,礼尚往来是人之常情。我要把藏族同胞的尊重和盛情再还给他们;同时,我要探望小强巴的腿有没有大问题。所以,我回家探亲特意带上了家乡的特产——唐山蜂蜜麻糖,再次造访了小强巴一家。自然一家人喜不自禁,小强巴欣喜若狂地拉着我的手又摇又晃,并向尾随而来的藏胞们介绍自己尊贵的客人。我说明来意后,小强巴蹦了几蹦说腿伤早就好了。于是,我迫不及待的从挎包里掏出礼物——蜂蜜麻糖。因为从家乡到牧区,地势海拔的变化,它曾顶着平原的酷暑,冒着雪山的严寒,忍着海拔的缺氧,耐着草地的劲风,行程六千余里,跨越春、夏、秋、冬四季气候的变化,所以我很担心它是否会发霉变质。但是,当我打开内包装时,那淡黄透明、层层似绫绸的网花造型,依然神态可掬;那诱人的芳香弥漫了整个帐篷。没想到它的色泽、质地竟然一丝未减!
这礼物本该属于小强巴自己的,可他却大慷其慨,捧着蒲包逐个让大家一起分享品尝,吃到他嘴里的麻糖仅此一两口而已。我让他问大家口感如何,牧民们个个双拳并拢翘起大拇指,异口同声地回答:“客查,客查……”小强巴向我翻译道:“客查”就是谢谢和好的意思。并说这是他长这么大吃的最好的东西,问我是从什么地方买的。我讲“河北省”他不懂,我说“唐山市”他茫然。由此,我不禁联想到从伐木工人那里听来的一则小故事:1959年,藏族牧区要实行民主改革,四川省政府组织阿坝藏族自治州所辖18个县的头头到全国各地参观学习。其中一个县长(原来的“土司”“头人”)回到牧区,有人问他中国有多大?他摇着头说:中国没有自己的领地大。因为他骑马绕县境一周需要七天七夜,而到北京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其实,他是从成都坐飞机去北京的……可笑的“夜郎县长”由奴隶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大家庭,对时间、速度与距离的概念和关系尚且如此,而未曾跨出牧区一步的小强巴又怎么会知道外面的精彩世界呢?所以我只能告诉他麻糖产自尼玛和达娲(藏语:太阳和月亮)升起的东方,遥远的很!并向他许诺:下次探亲一定要多带些麻糖叫他吃个够。
此后,小强巴成了我的好朋友。我每次去牧区,他都要去停车场找我,见我擦车他也拎起棉丝帮忙;我要给车加水,他会从我手中夺过水桶去打水。为了避免他再攀车剥树皮,我每次去林场装车,总要拣一捆伐木工人丢弃的树冠或虬枝,从百里之外给他带回来……终于有一天,他问我什么时候从厂里回家探亲?我立即品出了其中的潜台词。心想:孩子毕竟是孩子,哪个不贪嘴?于是,我耐心地向他解释,职工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买麻糖只能等下一年了。我叫他放心,明年回家一定给他多带些麻糖回来,保证叫他吃个够。他说,并不是自己贪嘴,奶奶已经70多岁了,不能放牧在寨子里留守(藏民定居点)这么宝贵的东西,全家人都尝过了唯有奶奶没吃到,他一直心里不忍。他是想让奶奶也嚐嚐鲜。原来,是我误解了他!我想,人这一辈子,爱子女往往甚于爱长辈,如果有一天善待长辈如同爱子女,也许是人性的圆满。难得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孝爱之心!我在感动之余再次向他保证: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麻糖会有的。
但是,后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去林场了。因为中央有新文件: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的职工,厂里可以给调转。《牛朗织女》这出戏我整整唱了十年,所以我很快办理了离厂手续。当我乘上返乡的列车时,那依依的眷恋和难舍,对牧区小强巴的牵挂与歉疚,不能不令我潸然落泪。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强巴一定还会经常去若尔盖停车场找我、等我,或面对尼玛和达娲升起的东方翘首企盼。因为在他心中珍藏着一个美丽的梦,要用世上最好的东西——蜂蜜麻糖去孝敬他的老奶奶……唐山地震后,丰润七树庄建筑队在我厂包工程。1978年春节前夕,我开车送他们回家过年。领队师傅坐在驾驶室与我闲聊,当我问起他的家乡有何特产时,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说:“唉呀呀,这你都不知道?麻糖呗!”那神色,仿佛嗤笑咱唐山人不知道煤是出自开滦似的“难道你没吃过麻糖?”我暗想:何止是吃过?古有丝绸之路,现有麻糖之旅,能把“新新麻糖”万水千山带到藏胞牧区恐怕是我首开先河。但它出自我市哪家作坊我却不得而知。于是他向我介绍说:麻糖起源于清朝,名为“蜜饯麻糖”,由七树庄生产。1930年前后,经该村师傅传授,唐山新新公司开始生产。历经几十年的传承与光大,获得“麻糖大王”之美称,享誉华北大地;是传统节日走亲访友的上乘礼品。他还告诉我,制作麻糖的选料和配方,怎样和面分剂、擀面、放片;如何剁块、网花、炸制、润浆……整套制作工艺他讲的兴致勃勃;我听的津津有味,那香、甜、酥、脆、清香爽口、绵而不腻的佳品仿佛就在我的身边,诱起我的食欲而嚥涎。原来,麻糖竟有如此源远流长的食文化!当年我在牧区向藏胞介绍麻糖的来历时,只是笼统的说它产于尼玛和达娲升起的地方,如果把这些食文化全部讲给他们听,一定会更精彩更圆满。
如今,屈指算来,小强巴已届不惑之年,而他的老奶奶恐怕早已作古。但他一定还会记得我对他的许诺。三十余年来,我们天各一方难以相逢,只好借用一首歌:“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祖国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我坚信,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若尔盖牧区一定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贫穷、落后、闭塞的小县城早已是楼房林立一派现代文明;我曾跑过的颠簸、狭窄的沙石路也已修成了平坦宽阔的高速路……但愿在牧区的超市货架上,能有蜜蜂麻糖的一席之地,以了却我那未竟的情缘。
作者:冯绍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