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漂泊的衍生物,双脚一旦离开故土的泥水,故乡就成了流浪者经年的回望。
故乡是母亲温婉的卵巢,孵化“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牵挂。故乡的门楣总是倚着母性的慈光,照亮儿子远行的步履,游子的脚步浪迹天涯,还是走不出故乡的胸怀。
故乡是一壶香茗,泡得岁月软、思念长,喝一口满口生香。
故乡是一袋水烟,烟壶里浸泡一卷残梦,烟锅里燃烧百年孤独。
故乡是枕边的清泪,天涯孤旅的凄清,在打湿的梦境中燃烧断肠人不死的执念。
故乡是一首诗,爱恨情仇的韵律,总是缠缠绵绵。通感贯古今,意境走千年。你读、我读,读的都是诗眼里浓淡相宜的一抹乡愁。
故乡是灵动的。古渡木舟摇闲适,桃花潭里起歌谣,牧童横笛唱梦想,渔女竖箫唤情郎。虹桥拱月,荷塘拥翠,一树梨花带雨,一口古井藏幽。疏林散淡,淡出老式的优雅;长堤走蛇,走的是曲径通幽的款型。袅袅炊烟书写朝朝暮暮的恬静,湿漉漉的蛙鸣叫不醒一帘春梦。泥土温热,热得温婉;碧水清凉,凉得心爽。
故乡是有味道的。或许是母亲衣襟里的奶香,稻菽的清香,腊肉腊鱼的熏香,深巷矮檐下的酒香,春联流淌的墨香,一丝一缕都醉人。即便是星星点点的驴粪蛋蛋,也能肥沃故乡的记忆,它毕竟是故乡的胎记。
故乡是有声音的,半塘池水起涟漪,用蛙声发表报春的宣言,十里垂柳舞裙裾,声声鹧鸪抒发的是故乡的音韵。千树桃花红,几声知了知了唱和,可知了游踪的深深浅浅?故乡的鸡飞狗跳是恣意,是洒脱,是洋洋洒洒的随性,与喧嚣、嘈杂无关;故乡的夜晚墨黑、恬静,喑哑的时空中却是静水深流的意境。
故乡是有身段的,山为骨,水为血,翠柳为眉,田塍悠悠蜿蜒是故乡的经络,爬满紫藤萝的祠堂是故乡头上的皇冠。稻浪长袖善舞,舞的是故乡的丰盈、富饶,平湖氤氲,白如凝脂,轻若蝉翼,是故乡安寝的帷帐……
故乡的胸怀是大度、超然的,不悲戚于没有显赫的名人,不惶恐于没有灼口的掌故。做人做到实诚、宽厚,就是名人,实诚到底、宽厚无边的人生,就是一口幽深的古井,淘不尽乡情流溢的掌故。因为故乡就是一头黄牛,只知道勤奋地吃草,本分地挤奶,这是黄卷族谱中故乡珍藏的基因。
——故乡的风景,无论初春浅夏雨潇潇,无论深秋寒冬碧水寒,都是暖心、怡情、养眼的水墨画。境由心造、情由心生——心,都是眷顾故乡的心,或老或年轻,都是从属于故乡的泥土。故乡沧桑也罢,凋敝也好,故乡的景致就是母亲不老的容颜。
有苦难童年的人,故乡是一道结痂的伤疤,灵魂中赤褐的印痕,是生命中永不涂改的铭文,每个字句都是血和泪,每个段落都是一声叹息。
对功成名就的人,故乡不再是填肚皮的主食,故乡是珍馐后的一盘开腻的甜点,是寂寞时刻的一杯咖啡、一盅红酒,是一饮而尽,还是浅尝辄止,抑或弃之不顾,全赖性情使然。
衣锦还乡的人,双脚踏上故土,无外乎是三种情感,一为翻天覆地的惊讶,二为落后凋零而痛心,三为找不到记忆中的故乡而失落。
惊讶可嘉,痛心可鉴,失落可悲——故乡是安顿灵魂的处所,不是抚慰记忆的自慰器,更不是展览原始的博物馆,任何希望用止步于原始的故乡,让凋敝复写记忆,都是对故乡的亵渎。
有故乡,才有乡亲,才有乡情。哪怕你操一口英语、法语、德语,只要“母语”开口,彼此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故乡,才有老乡,才有乡党。哪怕江头江尾不相识,山东山西不曾唔,只要乡音既出,大家都是对酒当哥的兄弟。
有故乡才有游子,才有赤子。游子可以是浪子,可以是才子,也可以是巨子。浪子不回头,是故乡的孽子;才子五车学富,祸害于人,是故乡的逆子;贪赃枉法的巨子,敛财至上,遇人是狼,遇狼是羊,是故乡的不肖之子。只有赤子,才是故乡的孝子。
故乡有贫富,乡情无贵贱。故乡没有大小,可以是村野,可以是都市,可以是一个区域,可以是一个国家,但圆点只有一个,圆点就是你的心根。生于村野,混于都市,村野就是你心根发芽的温床;身在海外,国家就是你的心扎根的沃土,祖国就是你的故乡。心根是锚,有了故乡的厚土,心,不再漂泊。
胸怀博大的人,不囿于一隅一地,一肩担治家,一肩齐天下,天下皆朋友,天下是故乡,山水美不美,不以故乡做分野,走南闯北都英雄。小鸡肚肠的人,困守于一城一池,一身盔甲厚,一腔小九九,顺我是朋党,逆我是寇贼,总以自我为标尺,斗来斗去也窝囊。
故乡是沧桑岁月的一滴老泪,也许咸口,也许苍凉,但都是故乡的馈赠。故乡是旅人腰间的一壶老酒,也许一路饮尽琼浆玉液,唯有故乡的味道最为醇厚、绵长。忘不了的故乡,永远活在骨髓中、血液里,是因为故乡有我的祖茔、祖屋,有我人生第一眼的风景,这都是生命中永不褪色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