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坐在窗边。
风里,水蓝色的玻璃滑落下细碎的雨滴,像一颗颗水晶被细线串连,发出银白色的亮光。我喜欢看着这些光亮的珠子从高处撒落一地,仿佛是内心的一双眼睛挣脱开了沉重的肌体,而来到大千世界里观望与感知。那些悲欢故事、爱恨情绪,静静落在枝叶上,似乎是清醒的旅人。风中,它们来到我身边,在指尖停了停,又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辞行。
细雨在瓦砾上弹唱,宛如花猫的指爪抓出的微小痕迹。那些零碎而潮湿的时间摇摆成深海发亮的带鱼,狭长的身体穿过生命的旷野。雨声里,我们似乎又回到那些天真无邪的过去,被父母老师时时叮嘱的日子,简单而快乐的风般岁月。
幼年时,我常常不喜欢在雨天上学,编了各种理由要父母去学校请假。然后再偷偷溜出门和几个死党跑到山上玩耍。因为下雨的缘故,山上行人渐少,很多看守果园的师傅们也都不在。我们可以趁这会儿爬上果树去摘香甜的果实。那时,正值盛夏,龙眼树在瓷白的小花谢后结出了满树满树的小果子,星星一般坠着,这边一串,那边一串,看得人眼花缭乱,口水直流。我们很快展开攻势,有爬上树端摘的,有拿出书包在树下接的,也有俯下身匆匆捡的。掂量着手心沉沉的果实,我们禁不住把它们一颗一颗剥开,嫩白香甜的果肉像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我们张大了眼睛看着,然后把它们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有时一些馋嘴的伙伴在回家的半路上吃得有些急了,没尝到味儿,便又建议再去山上摘一些。
孩子时的我们总是不知道满足,偶尔运气不好便会被看守的大人发现,拿着竹编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着,不时骂出几句难听的话来。我们嘻嘻笑着,爬到大老远的山坡上丢给他一个鬼脸。这样常常会误了时辰,回家自然也是逃不过父母的竹鞭。细长而苍翠的编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一道让我们畏惧又憎恨的影子。
很多时候,还是会想起雨天自己躲在一棵大榕树下避雨的情景。鸟儿在这时并不飞行,只在自己的巢边安静整理着羽毛,叫声清脆如风铃一样在空气中回荡。近处一些无人居住的房屋,斑驳的墙壁上不知不觉间又爬上了一层青苔,翡翠一般亮着。榕树茂密的叶子在头上簇拥着,犹如一把巨大的伞,给我遮挡了许多风雨。母亲在远处就大声唤着我的小名,她急急地走来,把我拥入怀里抚摸着,一时间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雏鸟。母亲说,走的时候怎么不拿伞?我笑着回答,忘记啦。她笑了笑,又轻轻摸着我的头,真拿你这小鬼没办法。
雨水森森,漫过了路面,道旁的一些小花倒是开得很鲜艳。母亲撑着伞,并把伞的大部分倾到我这头。我感觉母亲原来就是一棵长在自己身边的榕树。
年少的雨天里,我也特别喜欢睡觉。一个人躺在床上,周围一片寂静,只听着瓦砾上被雨敲打出的旋律,自己像一艘小船般漂浮在透明的海上。风从树梢吹过,掀起了路上很多孩子的红领巾和白色的衣角。姐姐在隔壁房间一边做作业一边听歌,不时哼出几句悦耳的歌词,像她手上戴着的银镯子触碰出的声响。奶奶在有屋檐斜出的池子边浆洗祖父留下的棉布小衫,那些浅蓝色的光阴在水中潺潺流着。我微微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雨中芭蕉铜绿,石桥边有人打着油纸伞轻轻踩着时光的路基走过。花红柳绿的田垄边,溪水潺潺流经时间的河道,有许多年轻的心事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梦里,时间变成美丽的鱼群,带我从雨水中穿梭过蔚蓝的大海。那些翻腾起的浪花,银白色的月光,还有珊瑚、小岛和贝壳,都像一枚枚徽章别在我的胸口。我梦到学校放了我们好长好长的假期,许多小伙伴都在树下捉迷藏,玩弹珠。我梦到那只公园里的秋千在风里兀自摆动,终于没有谁要和我争抢。我梦到自己养了一只和哆来A梦一样的小猫,它送给我的魔方,六个面都是纯白色的。
风把雨滴吹成长线,逐渐茂盛起来的树叶把清晰的爱覆盖在阴影之上。天晴朗了,纯白的阳光开始在黝黑的枝头上点缀出朵朵繁花。我们湿漉漉的光阴也都要过去了。
但我在长大后依旧很想念这样滴水的时光,甜蜜,无忧,寂静,又带着雨水的明亮。它们像极了自己年少时夹在书里的糖纸,或蔚蓝青绿,或橙黄绯红,美得让人难以忘怀。
繁忙世事里,听着雨声,追忆似水年华,我们能从中寻得世间的一缕温暖和生命里最美的一抹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