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常去乡下,最熟悉的地方除了果园,便是碾房。
碾房是脱粒压米面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村上多半没通电,人们收获了高粱小麦谷子等作物后,得依靠人力或畜力加工成粮食。可以说,米面加工厂出现之前,碾房在满足人们的吃饭需求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
姥姥家所在的村子有个老碾房,那会儿已有四五十岁了。它坐落在村子中间,房顶铺着瓦片,一刮风,瓦便窸窣作响。墙是土坯垒的,经日晒雨淋,早已看不出最初的样子。屋里很暗,地面将就算得平坦。地中间有个半人高的碾台,上面是石头碾盘,碾盘中央由碾架环抱着圆柱形的碾磙子,拉杆像把手连接在碾磙子一侧。
听姥姥说,多少年来,老碾房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从早到晚,总有人夹着瘪瘪的口袋进去,扛着鼓鼓的口袋出来。我想,碾房旁边树上的鸟窝也有历史了吧?想必村人们拍打着一头一身的麦麸或谷皮走出碾房时,最先迎接他们的是鸟儿经年不变的歌声吧?
五姥姥稀罕鸟儿,去老碾房也最勤。
五姥姥是我姥姥的叔伯妯娌。她去碾房之前,喜欢趴墙上喊:“二嫂子,去碾道啵?”村里的人喜欢把碾房叫作碾道。我姥姥通常爽利地抿抿头发,拍拍衣襟,高声应道:“去!”于是,两人牵着驴,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到碾房了。她俩把要加工的作物放在碾盘上,箩筛放在地上,然后,扎好围裙,戴好头巾,把碾子拉杆连接在驴身上,给驴套上眼罩,轻轻地拍一下驴屁股,驴便捣着碎步绕着碾台一圈圈转开了。姥姥和五姥姥一边唠嗑,一边不时地用小笤帚将要滚落的作物颗粒往碾盘中央扫。一般磨米面要小半天,驴多转几圈,主人多扫几次,碾磙子的花纹便深深浅浅地印在皮肉分离的米面上。我常抱着膝盖坐在碾房门槛上,看她俩轻轻地摇晃箩筛,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不知不觉,夕阳的余晖照进碾房,我分明看见姥姥脸上眼睛弯弯的,五姥姥脸上嘴巴弯弯的。
村里后来通了电。邻村开了米面加工厂,有崭新的米面加工设备,据说只要把麦子和谷物往里一放,时间不长,光滑的面干净的米就顺着输送管带出来啦,省事,还卫生。很多乡亲爱上了米面加工厂,有事没事去转转。路不远,但没人走着去,大伙儿不是赶马车骡车,就是开自家新买的三轮车四轮车,还有小年轻骑着“雅马哈”一溜烟跑了,油门声比老碾道多少年的碌碌声大多了。
当然,老人们对碾房有一定的感情,即便后来米面加工一条龙服务,或是有条件买成袋的米面,他们还是喜欢抽空去碾房,这里摸一摸,那里转一转。我想,对他们而言,碾房代表的是一段段深耕细作的岁月,是不计丰年歉年都可以在碾盘旁边叙谈或沉思的情怀吧!
时光荏苒。亲戚们今年春天开车回了趟老家,对村里发生的巨大变化感慨万千。带着一抹柔情,他们特意去寻老碾房,发现它还在,沧桑依旧。旁边的树也在,苍翠依旧。三姨四姨忍不住轻轻触摸粗糙的碾盘,小姨小舅目光越过拉杆,仿佛看见姥姥和五姥姥拿着小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作物颗粒,一下一下地摇晃着箩筛……
我想,姥姥家乡的老碾房退休了,各地农村千千万万的碾房也不约而同成为陈迹,但它们和米面加工厂一样,作为历史的产物,作为时代变迁的见证,将永远伴着深深浅浅的作物香气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温暖而厚重,朴实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