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喜欢江南的早春,尤其喜欢江南早春的潇潇雨丝。清人凌芝泉有诗:“春烟黯淡春云驶,二月江南雨声里。”江南二月的雨有些调皮,有些任性,雨中带着浓重的春寒,冻冻你,刺刺你,惹惹你,但它毕竟湿润、婉约、熨帖,丝丝寒意中蕴含着绿意,像唐诗宋词中的明丽而调皮的女子,“闭门不见郎,手摩郎玉坠”,但雨过不久,便是蓬勃和暖、充满希望的春天,所以早春自然是我一直喜欢的。
但是在我心灵深处的天平上,比较而言,还是暮春的分量更重些。
暮春,原该是一个带些伤感的季节,正如林黛玉的《葬花词》就是一首最典型的抒发“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的长诗,而在这首美丽的长诗中,我最喜欢的两句则是“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因为这正是最为典型的暮春的场景。可是远在我童年的时候,毫无伤春意识,却就是喜欢暮春时节,这是因为那时的我还小,还没有、也不可能有伤春意识,只知道这一时期,人的感觉有些特别,天气大多不冷不热,“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十分舒适。
当然,回想起来,那时——直至我的一生,我喜欢的不是那种阳光朗照的暮春,而是江南宁静、明朗的阴天里的暮春。在这样的暮春里,植物——树木的绿色,不是早春时的稚嫩柔弱,而是变得厚重成熟,却又没有夏的老辣无情。似乎一切都很醇厚,一切都仿佛被包裹着、浸润着厚厚的水汽,空气中也时常氤氲着似有似无的淡香,如同人的灵魂和心情既不张扬,也不忧伤,而是沉稳地通透地理解这样一个从春到夏的过渡时期,更重要的是享受着这一时期的宽厚和博大。
那一时期,我经常去的是上海的绍兴公园和复兴公园,只要在那里,从暮春的树木旁经过,总会不时袭来馥郁的芬芳,虽然已过了“芳气袭人知昼暖”的阳春时刻,但还是有那么点意思,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要比“芳气袭人知昼暖”更含蓄,更厚重,更绵长。暮春无疑会使一些人伤感,例如前面说到的林黛玉,但至少我不,至少我觉得暮春带给人的慰藉要远远多于它给人带来的伤感。
清人有诗:“十里秦淮春无缝”。我最欣赏的就是“春无缝”这三个字。如果说早春、仲春、阳春正在积聚着春的力量,那么暮春就有“春无缝”的意味了,就有“重帘不卷留香久”的意思了。
有谁是不是还记得一片刚被刈割过的草地发出的那种浓烈的清香?这恐怕就是暮春的气息。记得一位叫爱维尔夫人的法国作家在她随意而优美的信中曾经写道:“难道还有比刚刈割过的暮春的草地更好的天堂吗?”
这就表明,“天堂”的气息在暮春时节特别滋润地向四处飘散开来。
我就更有理由喜欢暮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