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竹子已长成
天越来越长了,竹子越长越高了。竹笋的每一节都包着一片萚,由下到上,萚一片一片慢慢脱落,露出鲜嫩的竹竿,上面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绒毛,像是婴儿脸上的胎毛。绒毛褪尽,竹竿的颜色已经加深,变暗,枝叶也已长开。
竹子的下部一般不生枝叶,一人高往上的地方才开始有。一左一右,交错生长在竹节上,每个竹节生有两支,非常对称,叶子也是对称的,只是顶上有一根单独的竹叶。竹叶开始呈针状,慢慢舒卷开,后来就成了绿色的手掌,承接阳光和雨露、月色和鸟鸣。
竹园生笋的时节,大人和孩子都不进去。竹子长成后,竹园便成了乘凉、玩耍的好去处。鸭们午后卧在竹园里,头埋在翅膀下午休。鸡们整天都在竹园里刨着落叶,翻找虫子。麻雀一早出去,在田野里觅食,晚上回来住。狗喜欢偎着人,随时溜进来卧在主人的脚边。
雨滴竹叶的声音,连成一片,依然清脆。月色姣好的夜晚,若有微风,竹影婆娑,如幽人独自来去。露珠从一片竹叶滑落到另一片竹叶上,这就是所谓的“竹露滴清响”。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穷书生,家门前有一片竹林,于是在门上写了一副对联: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竹林的主人心胸狭窄,看了这幅对联后,把竹子全部拦腰斩断了,心想,这下你这幅对联总名不副实了。谁知书生把上联下添了个字“短”,下联添了个字“长”,依然说得通。竹林的主人一气之下,把竹子全部砍掉了。书生又添了两个字,上联成了:门对千竿竹短无,下联成看:家藏万卷书长有。毁掉一片竹林不是容易的事,因为竹鞭繁盛,长得长,埋得深,互相交织,密不可分。竹鞭的每一节上都有一个嫩芽,不用说,每个嫩芽都将是一根竹子。来年,这个书生家门前仍将是一片青葱的竹林。
那些竹子已长成,它们守着老家,不离不弃。而我在远方,我将在远方终老,老到拄着竹杖,才能回到那片竹林。
妈妈的蒲扇
很难忘记,那些夏夜在院内乘凉的情景,孩子们躺在竹床上,妈妈坐在旁边的竹椅上轻摇着蒲扇,为孩子们驱赶蚊子,讲着古老的故事。
蒲扇已经不常见了,小一些的孩子只认识电扇和空调。多年前,蒲扇不仅是夏天的日常必需品,一年四季生煤火炉子也离不了它。街头卖西瓜牙子的,人手一把,多半是用来赶蝇子的,因为他们用的都是破旧的蒲扇,扇边散开,几乎扇不出风来,大概新的舍不得用在瓜摊这种纷乱的场合吧。村头巷尾,经常可见的是坐在小马扎上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脚边放着大茶缸子和收音机,手里的蒲扇时不时在腿上轻拍一下,不知是扇风还是赶飞虫。
新买回的蒲扇,必定要缝上一圈布边,加固一下,让它不易散边。一般缝的是蓝色或白色的粗布,讲究的会缝碎花布。爱美的姑娘还会在扇柄下缝一串红色的塑料绳当流苏,这种扇子只放在她们的枕边,轻易不拿出来。小孩子喜欢用大一些的纸折叠成扇子,扇不出多大的风,纯粹是为了玩。
扇子的样式非常多,最难忘的还是最朴实的蒲扇。蒲扇带着居家过日子的味道,风力大,结实耐用,床头、饭桌、灶下,都离不了它。以前的孩子,哪个夏天没出过痱子呢?吃饭的时候,痱子惊了,身上奇痒难当,妈妈拿着蒲扇一阵猛扇,痱子马上就被安抚下去了。
多少夏夜,多少孩子在妈妈轻摇的蒲扇下进入了梦乡。星空低垂,树影婆娑,夏虫呢哝,日子好像长得没有边际,岂知转眼孩子们已经长大去了异乡,留下已经年迈的妈妈依然在乡下轻摇着蒲扇。
给往事添加注脚
怀旧,是给往事添加注脚。能够站出来认真打量自己,能够客观评述自己人生旅程的人,是明智的人。
经过,就是曾经的过往。一切事,转眼即成往事,真正能记住的能有多少呢?到终了,我们撒手而去的时候,撒开的手里,最后放飞的是哪一段不忍舍弃的往事?
一个人总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你会发现,原本费尽心机想要记住的事情,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片段。勒克莱齐奥在《孤独旅馆》里写道:“勇往直前的跋涉,覆水难收的深情,渐行渐远的面孔,愈退愈远的世界。个中甘苦,冷暖自知。”彩霞满天,只剩下纤云一缕。万千滋味,皆化作淡淡伤感。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酒味终将淡去,月色也终将淡去,只是那留恋之意,始终在萦绕。
我换下的第一颗乳牙,被母亲扔在了哪个房顶?我踏在异乡的第一个脚印,到底印在何处?我第一次醉酒喝空的酒瓶,丢在了哪一块地头?
风往南吹,吹到故土,吹到村子的上空看一看。那里的青草正在发芽,田埂上的蒲公英拉着一把把小小的降落伞,把乡愁托离深厚的土地,飞往他乡。
看看我离开故土已有多久,看看哪一朵扯着降落伞的蒲公英是我?
风往南吹,拂过我爱的人的脸庞。我已逝的双亲,我远方的情人,我只能用一棵小草的肉身,在他乡想你。夜深人静时,垂下几串露珠,把露珠当成放大镜,瞄准远方,找你千寻。
田埂上倒剪双手走来的汉子,可是我的父亲?池塘边洗衣的妇人,可是我的母亲?河边掩面而泣的女子,可是我失散多年的情人?
伤心的雨水打在水面,向外画出无数的圆,犹如内心深处发出的无数的电波。谁郁郁的心中,永远涌动着无法重逢的苦楚?
多年以后,我会沿着夏日里最后一场雨水回来。我要守候在往事的边缘,等我爱的人。千年恍若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