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夕清冷如故。
我早已习惯只有我和母亲的除夕夜。下午和朋友去打球,玩累了之后我们绕着河岸一遍又一遍走,我听到他说:“我们家也就多了我爸而已。”那时我突然明白,总会有人的新年和我一样的寡淡,总会有人此刻阖家团圆,总会有人此夜辗转难眠。时间依然流动,我觉察到它和我皮肤相贴时粘稠的阻力。人类想象以太的存在并非没有缘由——填补空旷,解释未知,这是人的本能。
打完球之后去奶奶家,她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出现在缓缓打开的门后,头顶有我熟悉的轮廓。其实比起除夕团圆,我更喜欢那年疫情上网课,我在黄河边游荡至深夜,然后敲响她家门的那些夜晚。她问我想吃什么的那些夜晚。她给我热馒头、炒香椿鸡蛋的那些夜晚。那些夜里没有电视的嘈杂,我沉默着进食,她静静地看着我。那些夜晚我遗忘时间。那些夜晚我不再思考宇宙无限。那些夜晚我甚至开始感受到亲情之爱是怎样一种无厘头的纽带,陌生又熟悉的存在。那些夜晚我可以忘却她的孤独、笨拙和衰老,以及忘却了它们的我自己。
——或许也有她自己。
她把葡萄干、瓜子、五颜六色款式老旧的糖块倒进果盘里,罔顾母亲说“没人吃”的劝阻。倒完以后她对我说:“给,吃吧。”那时我在看手机,随口应了一句“不吃”。
——那一刻空气是否有些凝滞,连同她愣愣的停在半空的手,布满青筋和老年斑,指节坚硬粗大、不能弯曲。
——那一刻时间是否静止,不然我的眼泪为何会被拦阻到此时。
——那一刻禹王是否手持开三门的巨斧,在我们之间劈出不可逾越的鸿沟。黄河在其间奔流。
窗外炸起的烟花是不是为了遮掩寂静的巨响。
那年中秋我看见的隔膜又开始悄无声息地生长。
一个朋友在QQ上给我发来消息:春晚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无聊。其实今年春晚多了很多时兴的词语,就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被换上鲜艳花哨的衣服推到台前,舞步滑稽,脸上的脂粉嗤嗤下落。那个朋友还说:在看b站上的拜年纪。我点开直播,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陌生图像,就像窥视一种早已把我抛下的生活。
——和那个老人一样无措。
春晚终究已经落后,无论再怎么与时俱进也显得笨拙。它终将被这个时代抛弃,就像一切有关春节的古老习俗,终究会被淹没在时间的亘古沙漠中。这段历史会像此前无数业已发生的历史一样成为几句写在课本上的话,变成一种模糊甚至虚假的幻象,一如我们忘记茹毛饮血的先祖,懵懂看向为过去苦难生活流泪的祖辈父辈。我们无法理解他们。后来者无法理解我们。因为现在只是未逝的过去,唯物主义者本不该追求永恒。
b站也会变成过去,历史上它会承载这一代人共有的狂欢和孤独。在这个偌大世界成一村的时代,我们都习惯了和许多人同床共枕,闭眼时仍然感觉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互联网是这个时代的特产,比起温热的人体,它更像我们的父亲母亲,书写了我们,也书写了我们书写世界的方式。朋友们大多喜欢动漫,前两天我也尝试着看了一部,终于明白他们何以整日宅在家中,就像拥有自己的世界。他们的确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色彩迷人,光影耀眼,少男少女们性格复杂,生活绚烂,面容完美无缺。从那个世界挣扎出来的我再次抬眼,即使只有一次,也开始对现实的寡淡、平凡、缺憾感到茫然。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人类生来缺憾,缺憾到永远无法接受圆满。
我也曾感受过那样的茫然,在幼年的无数个瞬间——从书本里抬眼的瞬间。因为书和动漫一样,都展现了一个太模糊也太瑰丽的世界。因为模糊,所以让人执着于模糊背后的清晰,并在发觉模糊后可能根本没有清晰时感到绝望。因为瑰丽,所以让人眷恋,甚至宁愿在那个世界里永远沉没。我夹在其间避无可避,即使剥皮拆骨,也终究没能逃出文字的巨大监牢,就像那个朋友至今仍对二次元抱有留恋。自然选择的巨掌冰冷有力,它说:“进化总是苦涩而寂寞的。”衰老之所以让人恐惧,是不是因为老旧的皮囊无法继续遮挡人类的无助、单纯、卑劣、迟钝,而人类终究已经习惯伪装。我们也只是尚未老去的老人。终将被时代抛弃,已经在被时代抛弃,会成为进化史上一块砖石的老人。
零点钟声早已落下,门外母亲的鼾声在电视停止喧闹后清晰可闻。除夕夜,烟花落尽,落尽余音里,入手厌看,青骨支离。
——奈何一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