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的脾气是暴戾的,动不动就发火。对爸爸、弟弟和我而言,她简直就是一颗地雷,埋在家里任何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只等着我们下脚,然后让我们血肉横飞、尸骨无存。我们三儿已经习惯了这种时时刻刻神经保持高度紧张的日子,就像身经百战的勇士对于一般的皮开肉绽、缺胳膊断腿见怪不怪,久经考验的外科医生可以拿着手术刀在病人躯体上熟练切割毫无表情。总之,我们已经麻木了。
当然,你也不必把她想象成一个魔鬼,毕竟她是我妈,况且,我说的那是从前。妈妈的怒气是永远不会枯竭的,任何一个不合意的动作都可能成为她发火的导火索,任何一次发火都会让我们魂飞魄散,却又无可奈何。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她的火从何而来。
我记得小时候,也是她年轻的时候,她总是不停的抱怨,然后无休止的伤心。或许她真的后悔过嫁给我爸,就像她发火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吵,一次又一次的闹离婚。这种半死不活的折腾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他们痛苦,我也很痛苦。在我对于他们的战争已经绝望的时候,我甚至悄悄地对自己说:你们要离就离吧。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离,就这样僵持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里,他们的吵闹从未停过,他们像一台不会疲倦甚至几近疯狂的机器,在我的身上翻来覆去的碾压,直至我的心碎成粉末毫无知觉。然后对于他们的对抗,我全然麻木了。
我很小的时候心里就想:一切都要靠自己,我也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一切事物,尤其是学习。妈妈也曾骄傲地对别人炫耀,说我的学习根本不用她操心。确实,妈妈几乎不会过问我的学习,甚至买几本参考书都对我“严防死守”,于是我就几乎不用参考书,即使要买也不向她伸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妈妈是有严重的隔阂的。我不想跟她说话,甚至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我都会刻意多的远远的我觉得我实在受够了。
我是可以对妈妈避而远之的,因为我要上学,清晨我就早早的起床去学校,中午吃完饭就迅速出门,晚饭过后自然又早早的上晚自习去了。这是初中时候。到了高中,我住校了,但即便是一周才可以回一次家我也要拖到两周回一次。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们的吵吵嚷嚷,每次看到心都像被绞了一样。更何况,学习的压力已经够我受的了。
但是,爸爸就不能,他必须每天都面对她。可以想见爸爸并不好受。我是同情爸爸的,他特别能忍,他总是沉默。即使这样,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尤其是一听到“你妈的……”“你爹的……”这样的话,他必定会火冒三丈。他不允许任何人对他骂爹骂娘。
这一点,我是很佩服爸爸的。以前,就算再忙,每年过年他都要回老家和奶奶一起过,即使和妈妈闹翻了他也会坚决的一个人去。当然,过年自然要陶压岁钱的,爸爸对爷爷奶奶很大方,一掏就是几百,即使在我家遇到波折的时候,他也不会吝啬。妈妈却很心疼,加上她和爸爸这边的亲戚合不来,一见就不免闹别扭,所以,后来她干脆不去。
十多年,我算是受够了,那种压抑,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要是换做别人,兴许已经变成疯子、变态、神经病了,他很可能已经像马加爵一样拎着刀把自己的室友劈成十块八块,或者干脆爬上某座大楼摔个血肉模糊了,然而,我却是个例外。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知道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以一个哲学家的姿态活着,活得很好。我为自己感到庆幸。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会再为家里的是伤心欲绝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教育”妈妈了。是妈妈变了吗?妈妈确实变了。是我变了吗?我一直在变。
后来,我逐渐发现,虽然妈妈的话特别多,但她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对我。至少在我需要鼓励的时候她从没有鼓励过我。无论我做什么,即使做得再好她也能挑出毛病;但要是有一丁点不合她的意,她肯定大发雷霆。
她习惯了给我泼冷水,只是我还不习惯喝她的冷水。
我记得在我中考备考压力最大的时候,有一次我没考好,心里已经很难受了,她知道以后非但没有给我鼓励,反而说了很多诸如什么“考不上最好”“读那么多书也没用”的话,全然不顾我的感受。她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为,在我需要鼓励的时候,我自己给了自己;在我已经不需要鼓励的时候,我可能应该思考给予别人鼓励了。
每次看到别人的家长那么贴心,我都很羡慕,或者说嫉妒,我不想看到他们亲昵的样儿,看一次我的心就痛一次。久而久之,我也痛不起来了,因为麻木了。我心里深深地记住了怎样去爱别人,却早已忘记了被爱的滋味。所以,我对这种温暖是特别敏感的。父母长期对我不闻不问我并不在意,冷不丁一个关心问候却足以让我热血沸腾。我长大了,父母老了。他们时常做着冷不丁的关心,我也时常收到不经意的感动。
身在异乡的日子里,我并不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要让我嗲声嗲气地对父母表示问候我实在做不出来,所以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几乎每次通完就匆匆挂了。今天中午,妈妈打电话问我火车票的事,我将就搜肠刮肚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告诉她给爷爷加被子等等,她似乎很开心,我可以感受到。最后她问我还有没有什么事,我立即说“没有”,然后又匆匆挂了。或许我该再找点事儿的,后来我想。
这几天一直在张罗火车票,结果还是没买到。我记得昨天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买卧铺票的时候,她说两句意味深长的话,让我心里很温暖。她是这么说的:“其他人都回来了,你要在哪儿干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下午取钱的时候,卡上已经多了两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