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听见了岁月。但你见到的岁月和我经历过的岁月,是完全不同的。因为我们的人生并不相同。岁月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它留在我们心里的印记,也不一样。
我爱我经历过的一切,它们像元素。它们构成了我全部的记忆和回想。它们像底片一样,记录着我生活里的风雨和波澜,光荣与耻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是怎样来的。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是怎样生活的,怎么劳动的,如何爱的。
我爱我的父亲,到现在,他还活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出生在僻远的甘肃省的一个僻远的乡村。我的父亲是倒插门女婿,只有高小文化程度,他如果能娶得上媳妇的话,肯定不会当这个所谓的“上门汉”的。父亲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得都很早,具体哪年哪月,我不知道,父亲也从来没有给我们说起过。我只听父亲说,他是他的大哥养活大的。在我们农村,有一句老话叫“长兄如父”,它的意思是,做长子的应该像父亲一样爱护自己的兄弟姐妹。我想我父亲对这句话是深有体会的,因为他在要求我善待弟弟和妹妹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对我这样说。我估计,大约在父亲还不到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爷爷奶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连记忆也没有——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留给我的,只是一座坟头,让我在童年的时候,每年去上一次或两次坟。父亲的兄弟姐妹很多,五男二女,在父亲前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爷爷的家庭,应该是人们常说的地主阶级。据父亲说,爷爷家有上百亩的土地。但在土改前几年,闹了一场火灾,把房子、粮食、钱物……一夜之间,烧了个一干二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只好卖土地:用来盖房子(那房子现在还在),过日子。土改的时候,父亲的家庭成分幸运地成了“中农”。这让父亲在***期间,常常暗暗地,感谢那一场大火。要不是火灾,要是父亲也成了所谓的地主,他也许连媳妇也说不上。更严重地说,对父亲这么一个争强好胜、把个人的尊严与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来说,如果经常挨批斗的话,他也许会死。他受不了那样的折磨。用我现在的人生阅历,设身处地地为父亲着想,并以此来观照我父亲当年的内心世界,我认为他很有可能那样做。
外婆生了母亲和大姨两个女儿。外爷的大哥没有生养,大姨从小就过继给了他。我外爷给国民党当过兵,后来逃回来,又当了几年土匪。外婆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在外爷当土匪的时候,跟他离了婚。离婚以后,外婆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种了几年鸦片,后来就跟我现在的外爷在一起过日子。我现在的外爷在我四岁的时候,得心脏病去世。外婆在我十八岁那年,因肾病去世。我亲生的外爷比外婆死得迟了大约八年左右,我一直没有认他是外爷,但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跟我们一家人的关系,他跟我们一家,一直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但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不知道。后来回村,问起来,村里人说,都死了好几年了。我问母亲外爷是什么时候死的,母亲说:“问他做啥?”似乎很不想提及这样一个人——她的亲生父亲。我也就不多问了。连母亲都不愿意说起他,我那么在乎,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很早,我没有跟他们使用过爷爷奶奶的称呼,还因为我的父亲是上门女婿,自然而然地,我把我的外婆,叫婆(奶奶),我把外爷叫爷。这不仅仅是对称呼的改变,还包含着我对父亲这个上门女婿的身份的承认与尊重。不错,父亲经过他自己不懈的顽强的努力,已经把自己完整地融入这个他原本陌生的村庄里了。像一滴水进入一桶水,像一株玉米站在玉米地里。
但是,在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玉米地里,我的父亲是突出的,醒目的。是他的人格力量照亮了他。到今天,我完全可以这么说。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我还认为,我是在问心无愧地说着我想说出来的话。
父亲对奶奶很孝顺。吃饭,父亲总是让母亲把第一碗饭端给奶奶吃,家里来了客人,做给客人吃的细粮,如果客人没有吃完,父亲首先考虑的,还是奶奶。穿衣服,父亲母亲可以不穿新的,但每年,总要给我们三个儿女和奶奶换一身新衣服。奶奶由于年轻的时候抽过大烟,有烟瘾,奶奶的水烟一直没有断过。父亲把奶奶是当亲娘一样对待的。
我对爷爷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记不住什么事情。我想,父亲对待爷爷的态度,应该跟对待奶奶一样,我觉得我的推理不会错。
我童年时听过了无数遍的流传在民间的《二十四孝》的故事,大部分是父亲讲给我听的,或者,是父亲首先给我讲过了,别人才给我讲的。他一边讲一边教育我,一定要做一个孝敬父母的人。父亲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当然也有他的私心,他是为了让我长大以后好好地对待他和母亲。但这些故事的教育意义,远不如他用自己的行动给予我的教育那么深刻,那么难忘。
我父母的身高都不足一米七,母亲更矮些,勉强一米六。在他们的庇护下,算好,我怎么也有一米七六的高度了吧?我也不知道我具体的身高,这并不是非弄明白不可的事情,无论填什么表,也难见到“身高”这样的栏目。由此可见,身高除了在谈对象的时候能够发挥一点点作用,别的事情,别的方面,它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的母亲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她不漂亮,即使在她年轻的时候。这一点我完全可以推断,定论。母亲的脸很黑,是晒黑的,我认为她年轻时就很黑,经过日积月累的风吹雨打,那黑,早已深入到母亲的皮肤里去,抠也抠不掉了。
我父亲喜欢串门。在这里,我觉得仅仅用“喜欢”这么一个词来形容父亲对于串门的爱好,还远远不够。我认为我应该用的词是“酷爱”。不错,父亲酷爱串门。天一黑,或者,天还没有黑,父亲吃完了晚饭,撂下碗筷,一边擦嘴,一边往外边走。不到凌晨一两点,他是不会回来的。他出去又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或要说。但每天晚上,父亲都要出去,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父亲张家屋里出来,李家屋里进去,少则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多则五六个小时,七八个小时。他找人说话、打牌,也喝茶、抽烟、喝酒。人家不喜欢他的到来,给他一口水也不给,他照样能坐好几个小时。上门的是客,人家又不好意思撵他走。走与不走,全凭父亲的兴趣。村里曲曲折折凹凸不平的小路,什么地方有个坑,什么地方有块石头,哪儿有个柴垛草垛之类的,父亲心里非常清楚。村里的路,无论有月亮还是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父亲闭着眼睛都能走得稳稳当当的。
收拾完锅碗瓢盆,喂完了猪,喂完了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分给我家的那一匹枣红马,用稻根或麦草或玉米秸杆,把炕煨得热热的了,母亲并不去睡。她把大门关上,并没有闩住。闩了大门,父亲就进不来了。
母亲回到屋里,坐在火塘边,她一边烤火,烧一点开水,一边等父亲回来。火很旺,但火缓慢地小了,母亲往火塘里再添几根柴进去。火慢慢地,又小了,火焰收起了红亮的跳跃的火舌,变暗了,变弱了,挂在钩子上的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了好几次,换了好几次,所有的热水瓶都灌满了。母亲不想再把柴添进火塘里去,她觉得那样做已经是一种对柴的浪费行为。火焰很快就没有了,灰烬覆盖了火,灰烬完全吞灭了火。
父亲没有回来。
母亲靠在墙上睡着了,冻醒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靠在火塘边的墙上,继续睡。父亲或迟或早地回来,必定到火塘边去,叫醒迷迷糊糊的母亲。他也知道母亲一直在那儿等他。
父亲有时候回来,鸡都叫了。母亲照样不问他,不说他,两个人,无声无息,煤油灯也用不着点。炕已经冷了,冷透了,冰凉冰凉的。
父亲对他的大哥是很尊敬的,他也许从他大哥身上能看到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的影子吧。父亲时不时地,总要给大伯送一点礼物去,烟啊,酒啊,或者是大米、白面。大伯家住在对面山上一个叫寺陡坪的村子,他们村不出产水稻,小麦也很少,很难吃到细粮。虽然那样的年月,我家的定量也不过是十天才吃一顿细粮,但父亲觉得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大伯家要好很多,他觉得他不能独自享福。父亲送给大伯的东西,有时候是托熟人捎去,有时候父亲派我去,或者干脆是他亲自去。逢年过节,更少不了预备给大伯的一份礼物。
对于父亲的做法,外婆从来不说什么,母亲也是一贯支持的。母亲的一生,几乎就没有反对过父亲。在我们家,总是父亲在说,母亲在做。父亲说什么,母亲就做什么。经常批驳父亲反对父亲的人是我和弟弟。我的话,不管父亲爱听不爱听,他都能听下去,但他照样我行我素;弟弟说了他的不是,就要挨打。每当这时候,我就会站出来,把弟弟护住,我知道父亲不会轻易打我,我非常知道,但我不知道父亲这么偏袒我的原因。我经常利用这一点,并以此来博取弟弟对我的顺从与尊敬。我弟弟是一个脾气很拧很倔的人,他谁也不服,但他服我,这跟父亲对他大哥的态度,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事与事之间,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真是惊人地相似。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当我们老去,满头满脸都是经验和教训的时候,我们对它,又了解了多少,知道了多少呢?一个人,真是太小太小了,太微不足道了。我因此经常暗暗地告诫我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千万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大,太高,否则,必定栽跟头。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几乎没有吵过架。父亲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母亲没有顶撞过他,偶尔抱怨几句,也不当着父亲的面。母亲一贯听父亲的安排,即使父亲安排得不对,母亲照样严格执行。母亲不动脑筋,不操心,她只是在做,她一直在做。父亲却是只说不做的人。即使同在地里干农活,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父亲在休息、抽烟、察看,母亲却怎么也从地里抽不出身来,她一到地里,就歇不住自己的手脚。
是招一个上门汉不容易,是母亲觉得自己配不上父亲,她才故意迁就父亲的吗?我以为,并非如此。
现在,我用我的心来观照母亲的心,我仍然无法给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父亲已经去世十余年了,母亲依然健在,但我不能用这样的问题去问我的母亲,我以为,我如果这样做了,就是对母亲的大不敬。
听我弟弟说,父亲虽然去世好多年了,母亲还是隔一段时间,就到父亲的坟上去,给他烧一些纸钱,还嘀嘀咕咕地,说很多家长里短的事给父亲听。她这么做,好像在给父亲“汇报工作”一样。弟弟是带着笑说给我听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这是阴阳两界的交流,是心与心的交流,这样的交流与沟通,应该是没有任何界限的。
母亲有了想说的话,谁听她的唠叨呢?弟弟是个急脾气,他从来不听,因为母亲说事又慢、又细致,她老怕别人听不清,她一般是任何细节都不会遗漏的。弟弟只要看见母亲做出开讲的架势,立即就阻止了她;弟媳妇自然也没有耐心听母亲的絮絮叨叨。妹妹嫁得远,我也不在她身边。她要说的,她想说而又没有说出来的,谁会在意呢?只有父亲听她说话,而且很认真。我甚至知道,父亲不是装出来的。父亲心里明白,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有了想说的,那么,她认为就是非说不可的。我偶尔看见的,都是父亲认真而又耐心地听母亲说话的样子。父亲从不打断母亲要说的话。他让她把她想说的,都说给他听。母亲说得不对的地方,父亲还会不厌其烦地,一一更正她。
说句心里的话,有一段时间,我对父亲与母亲的感情,还是持怀疑态度的。
隐隐约约地,我从乡亲们嘴里,还是听见过一些关于我父亲流言蜚语的。说的人说得似乎还很像,父亲也的确经常到那女人的家里去串门。我认为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觉得父亲对那个女人,仅仅是有好感,因为她漂亮。一个男人可以对漂亮的女人、温柔的女人、贤惠的女人……有好感,而且喜欢接近她,愿意接近她,但这不能说明他就爱她,就一定跟她有什么瓜葛。我认为父亲就是这样。他仅仅是喜欢那个漂亮女人。这并不能证明父亲就因此对母亲有什么不忠的行为。
父亲串门,几乎是家家都去,天天都去,有时候还带着我去,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我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是清白的,对母亲是忠诚的。因为我毕竟不是当事人。好在,母亲是信任他的,母亲从不怀疑父亲的行为。我也愿意相信我母亲的判断。同样,父亲也非常地信任母亲。童年时我就听人给父亲说过关于母亲的一些不好听的话,但父亲一点也不相信,他甚至当笑话讲给我们一家人听,他甚至要母亲故意继续跟那个人接触,用不着回避什么,顾虑什么。夫妻之间能够达到这样的信任程度的,到现在为止,我在我熟悉的人里边,还没有再发现过。
当然,到了后来,我就不怀疑我自己的父亲了。我知道他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但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我父亲是不会犯的,因为这能够把一个人搞臭,闹得你“猪嫌狗不爱”。父亲是一个非常爱面子、非常注重自己的名誉的人,他也是一个聪明的人,在一个那么小的不足二百个人口的村子里,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有损自己脸面的事情的。
父亲为什么串门?这我知道。因为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还因为他是一个管不住自己,非要替别人、甚至也替全村人操心的人。村里无论什么或大或小的事情,比如婚丧嫁娶、修房盖圈、迷信社火、斗嘴吵架……没有一样少得了父亲,没有一件父亲不是一条龙服务到底的。农村里的大事小事,无论谁家有了事,父亲是样样精通,样样热心。父亲办事公道,能说会道,一诺千金,分文不取。因此,他在村里的威信很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谁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也都愿意找他来解决。生产队里的事,父亲当大队干部的时候,是他说了算,后来他不当了,生产大队也改成村了,村里的事,村长村支书说了不算,还是父亲说了算。村干部想好了,必定先来征求他的意见,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村干部就得另做打算。
父亲串门,有时候是了解情况,解决问题……诸如此类。更多的时间,他是搞一些娱乐活动,比如打扑克、打长页子牌(一种老式扑克)、摆杂(说闲话)、摆古今(讲故事),也喝酒。父亲特别爱喝酒,一天到晚不吃饭是可以的,一天不抽烟不喝酒,是不行的。他烟瘾很大(一天抽三包劣质纸烟),酒瘾也不小(每天至少喝三两散装白酒)。他串门为了蹭烟酒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但他的烟与酒,更多的,是让别人蹭去抽了,喝了。别人到了我们家,不抽掉几支烟不喝上两杯酒就要走的话,是绝对不行的,父亲认为那是看不起他。村里的其他人,能够在家里经常预备着烟与酒的,没有几家。即使家里有,也不见得只要一来人就愿意拿出来给人抽掉、喝掉。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显摆”呢?
此前,村里也不是没有人招上门女婿,但没有一个能够“站得住”——留得下来。这个村里的人,都姓一个“张”姓,非常地排外。我父亲当了上门女婿,他下决心要“站得住”,而且还要让长子(也就是我)跟他姓“刘”。他说到了,也做到了,他还让村里人听他的了。后来,村里有一家,也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我父亲对他非常好,处处关心、照顾。但村里的人,总是欺负这个人,说他是“外人”,是“来历不明的人”,是“野鬼”,明摆着是要把他赶走的意思。在父亲庇护和鼓励下,这个人虽然多次萌发了要走的念头,毕竟没有离开,他现在还在我们村,也是一大家子人了。
不仅如此,父亲还自作主张,把一个姓“路”的老师从外村迁移到我们村,他还把我家的四间房子腾出两间来,免费借给他住了好几年,他还让生产队给那个老师一家六口人都分了承包地。这件事,村里人意见很大,但没有一个人敢在父亲当面说,他们都怕得罪父亲,他们忍了,也认了。
理想是什么?也许很大,也许很小。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理想就很小,很卑微,也很实在。但要做到,要实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怀疑自己,要身体力行、始终如一、坚持不懈。父亲的理想首先就是做一个成功的上门女婿,然后才是在村里做一个能够出人头地不可或缺的人,他跟我说过不止一次。他做到了,他也知道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现在,偶尔回村,或村里人进城来,到我家里,他们见了我,时不时地,就会说出一句不经意的话来:“自从你爸爸去世以后,村里的事,也就没有人管了。”
我觉得,这是对父亲一生最好也是最朴素的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