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4日凌晨,是我们可以挽留父亲躯体的最后时刻。我一遍遍地擦去盈眶的泪水,一次次抚摩着父亲静卧的水晶棺,期盼着能与他老人家的目光对视,哪怕只是瞬间!哪怕那目光中满是责怪!然而,他老人家注视了我半个世纪的目光,只能化作记忆的碎片,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小时候,我从心里惧怕很少回家的父亲,畏惧地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从他眼神里读到一丝不满和异样,立刻就泪如泉涌。说来也怪,那时的我听不得父亲一句话,哪怕是他善意的提醒和引导,都会引得我一阵哭泣。也许是因为不想看到我无故的眼泪,父亲很少用絮叨的语言教训我,而我则加倍关注父亲的眼神。每当我成长过程中有了微小进步,都会读到父亲鼓励和赞许的目光。
长大后,我十分敬重日夜忙碌的父亲,渴望看到父亲关注我的目光。1969年秋,我们一家人随同父亲,从辽宁丹东迁往北大荒,落脚地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九团。那里的生活条件,与刚离开的舒适城市有着天壤之别,可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还是很高兴,因为我们终于可以和父亲团聚了,这之前父亲总是与我们聚少离多。然而,千头万绪的“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任务,让打仗出身的父辈“武官”难以招架。最初的几年中,我们很难见到父亲早出晚归的身影。偶尔与父亲打个照面,看到的是一脸的倦容和一副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海滨城里长大的我,很快适应了边疆艰苦的生活条件和学习条件,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赞许。不知是因为我做得好,还是学校和老师对我偏爱,不久,我被学校推荐参加团里“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母亲又告诉了父亲,父亲对我说,“与城里来的知青们相比,你经历的还是太少”。他注视我的眼神里充满了质疑,似乎在问:是不是人家照顾你是干部子女?那目光像一盏明灯,一直跟随我许多年。每当我被赞扬声包围的时候,眼前就会亮起父亲那质疑的目光。那目光令我自律、令我清醒。
1971年,父亲因工作需要调到了独立二团。家搬去不久的一天,一位20多岁的姑娘找到父亲,哭哭啼啼地嘀咕了半天。送走客人后,父亲狠狠地说:“长大后,你要是这样,我就砸死你”。他紧盯着我的眼神里满是严厉!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哭哭啼啼的姑娘是一个干部子女,因为处理对象和婚嫁问题不够慎重,闹得满城风雨。许多年以来,父亲严厉的目光像一把尺子,藏在我的心底,令我自重,令我理智。
离休后的父亲,终于可以成天陪伴家人了。而此时的五个儿女,早已各奔东西,每当逢年过节,家人团聚的时刻,是父亲最为欣喜和宽慰的时刻,他的目光里满是询问和关切!1989年,父亲患了喉癌,手术前,我们用各种方式宽慰着父亲。父亲说:我活到今天是赚了,只是放心不下你妈和你们!父亲的眼里满是泪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坚强的父亲流泪。喉癌手术后,父亲的话更少了,偶尔用电子喉对话也极为简短。父亲对我们的了解和询问,更多的是通过他那双敏锐的眼睛。我们想了解父亲的要求和想法,也多是通过父亲的眼神来推断。
小妹在父亲身边那些年,每到她下班的时间,父亲就会站在大院门口等候,直到迎来女儿才放心地回家。后来父亲的体质变弱,他就站在自家阳台窗前,向公共楼梯口一带张望,看到小女儿下班,看到孙女放学,他才安心地回到屋里。小妹离家到三亚居住后,我便经常探望年迈的父母,每当走到公共楼梯口,就像看到了父亲期待的眼神,马上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随着父亲日渐衰老,我越来越害怕与父亲目光对视,因为那目光里饱含着对生活的眷恋,对亲人的疼爱,对儿女的宽容和理解。父亲有不适的时候,我帮他按摩腿、揉揉背,他也会报以感激的目光。在医院的床前,我为他端水拿药,他用顺从的目光配合着。如果我在医院停留时间稍长点,他会用手势和目光催我离开,不想让我耽误工作,或者想让我早些休息。
最近一年,病痛常折磨衰老的父亲。父亲眼神里对疾病的无奈,对儿女的依赖和祈望,时时让我们心碎。我时常躲避父亲无助的目光,唯恐从那目光里读出一丝不祥。
父亲最后一次在哈尔滨住院,曾用目光和摇头,表示他对自己病情的判断,而我们却用盲目乐观的想象,忽略了他传递给我们的辞别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