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茶道

母亲的茶道

母亲没文化，但好茶。母亲的茶酽而多味。母亲的茶少有人享受得起，妻子更是喝不惯。母亲说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各人有各人的口味，何况，茶是有品性的。

母亲总是说自力更生好。她不喜欢喝龙井绿茶铁观音，母亲喝的茶叶是母亲自制的，有车前草叶，竹叶，枇杷叶。有时候还能发现嫩荷叶，被母亲随便撕扯成条或者块。几乎每一片叶子都经过母亲的手，或捡或摘，手里多了抓不住，就放在旁边的蛇皮袋里。慕青摘下的那些叶子被茶水冲开，舒展而绿。那种绿是恰到好处而稳重的绿。母亲说这种茶有嚼头，好喝。

荷叶不需要蒸煮，但需要嫩。摘下来放在阴凉处慢慢阴到叶子枯槁一如岁月的面貌。如果被阳光撞见，散发出淡淡的荷叶香，那就更好了。

母亲常常把这几种叶子混合在一起的，乡亲们都说，母亲乱配鸳鸯。母亲笑笑，并不争辩。母亲选一天无风的日子，把门口的一块大青石板用抹布擦净，边晾晒，边翻身。如果不翻身，青石板上就会留下叶子的形状，像烙进去一般，需要几场雨水才能冲刷干净，摸上去有一层滑滑的感觉，像娃娃的粉脸蛋。晾晒叶子的一天，空气中飘荡着苦艾的清香。晾干晒净，母亲装进大木箱里，夏天来临，屋后的池塘里荷花盛开。母亲先是让乡亲们欣赏过够，然后，不紧不慢把一片片硕大的荷叶从池塘里取回来。

从荷花盛开到败落，是母亲最忙的时候，她要把一整箱子的叶芽这样零碎地放进去，再零碎地取出来。一年的茶叶就有了。母亲将它们制成“百味茶”，分给那些患小病又没法去医院的乡亲们，最后总是听到乡亲们的感谢声。

喝这样的茶最好还是在夏天，荷花盛开的时候。母亲说喝这样的茶清火，你能喝出多种多样的味道。荷香味，青蒡味道，苦涩味，草腥味……现在社会，体内莫名储存了那么多的火。喝这样的茶败火祛热。乡亲们喝不惯这样的茶。有好奇者抿一小口，在舌尖上涮来涮去，停住，再涮来涮去，呸一口吐出来，连忙说着舌尖都苦累了，涩得一天品不出味道。母亲却说我喝着香着呢，眯缝着眼假寐起来。这样的茶不需要咂摸，不需要品味，就是一口一口喝下去，看太阳东升西落，朝去暮来。

父亲过世后，母亲说她要担当起大家庭的责任，做儿女的不去阻止。人没有经历过孤独与痛苦的人是喝不惯这种茶的，母亲在心里说。而真正的孤独是不显眼喧嚣的。母亲说这是男人茶，适合男人的味觉。冲这样的茶，水要活，把壶嘴撩高；度要猛，滚开的水砸下去，而不要细水长流似的缓慢。瓦蓝的天空下，大肚玻璃杯的影子透出琥珀色，青绿色，昏黄色，仿佛一段搁浅而素净的时光，在母亲身边陪伴着。

但是我分明见过几次，母亲喝着这茶，嘴巴翕动着，望着头顶的天空，望着，望着，忽然泪流满满。我知道，她又在思念另外世界的老伴。母亲就是用这种所谓的“茶道”来告诫我们做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