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清晨,我来到一家装饰雅致的早餐店。这家店主营品类繁多的稀粥,有八宝粥、绿豆粥、青菜粥、小米粥、皮蛋瘦肉粥、猪肝粥等等,林林总总,好像一出饮馔的嘉年华。年轻的店伙计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说:“你是想来一份好久没有享用的,还是来一份妈妈的味道和家乡的味道?”店伙计一语醒我。“给我来一份青菜粥。”我回应道。
是啊,妈妈的味道,家乡的味道!一句话打开了我有关粥饭的记忆之窗。五十多年过去了,回首童年往事,那一碗碗稀粥的香味至今回味无穷,那一份份深沉淳厚的至爱亲情总是让我热泪流溢。
我苦涩的童年和少年,正好赶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段缺吃少穿的菜色岁月,全家十口人,仅靠小学教师父亲的微薄工资和母亲艰辛农作艰难维持,有时家里还得依靠外婆家或亲友乡邻间的帮助。记忆中的不少年头,总是有一些时日青黄不接,难以为继,十张嘴巴的吃饭问题,总是父母亲忧心的头等大事。作为长子,我能深深感受父母的无奈和酸楚,我总是力所能及地做些家务,主要是烧火煮饭,每次在土陶米缸里舀米,我总是习惯性地将搪瓷米筒轻轻抖动几下,自以为日积月累下来,缸里的米就可以多吃上一顿或几顿了。在那时,每顿饭都能见到米是我深藏心底的愿望。
由于粮食总是短缺,和当时大多数农家一样,我们家多数时间只能煮稀粥,并且总是要添加当季出产的菜蔬或豆类。煮粥都是先大火烧开,后小火炖熬,方出滋味。最考手艺的是煮绿豆粥和青菜粥。坚硬的绿豆熬煮时间较长,总要先浸泡并烧开一会儿,再将米洗净下锅熬煮,起锅时绿豆和米恰到好处、疏松柔软,方为佳品。火候最难拿捏的是熬煮青菜粥,稍不留神,青菜下锅早了一点,菜粥起锅的时候,菜叶已被煮得黄软,色香不再,难称好粥。
我们临近的一个县,曾经被戏称为稀饭县,说是乘飞机从这个县境上空飞过,能听到地上人们大喝稀饭的声音,这话可能意在形容那个地方生活之清苦,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个地方的巧媳妇很会熬煮菜粥。祖母的娘家与这个县邻近,因为是贫苦人家的缘故,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熬出色香味俱佳的青菜粥,是她从小练就的手艺。祖母煮的青菜粥真是好看又好吃,青菜在白粥中青葱鲜活、清脆爽口,火候总是恰到好处,菜香混合着米香,刺激味蕾,令人食欲大开。母亲也很快学会了这一家常手艺,煮出来的青菜粥汤汁总是浓浓稠稠、黏黏糊糊的,米汤上面浮着清脆的绿菜叶,米香和着菜的清香总是弥漫简陋的灶屋,惹得一群饥肠辘辘的孩子馋涎欲滴。秋冬之际,红薯收获之后,红薯粥便是我们家饭桌上的常客了,有时一连吃上好几顿,橙黄的薯块在白米粥中十分耐看,松软甜甜的味道更是小孩们的最爱。白萝卜碎成小颗粒煮出的萝卜粥,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萝卜淡淡的、悠悠的香味,萝卜稀粥入口,细小的萝卜颗粒便化成香热的汤汁,和着米粥顺口而下,温饱引发的满足和快感便在全身传遍开来。
从有记忆的童年起,父亲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地熬煮各种各样的粥,一顿又一顿地喂饱老是馋嘴的孩子们。粥一天接着一天喝下去,孩子们饭量一天天大起来,父亲母亲的饭量似乎一天天小下去,他们常把干稠的粥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总是能喝到有米的粥,父亲母亲却常常是米汤充饥,有时只好瓜菜果腹。冬去春来,孩子们一天天长高,父亲母亲却一天天消瘦下来,他们的脸庞时常被青青的菜色笼罩,很少有灿然的笑容。清苦的日子就像那锅中的粥一样,熬啊熬啊,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终于熬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时代之春莅临华夏,随着包产到户的推行和杂交水稻的推广,阳光雨露惠泽生命,眼巴巴期盼多年的温饱问题才得以解决,菜粥才慢慢从我们家的餐桌上隐退,久违的红润和笑颜再回父亲母亲的脸庞。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家的粥别有一种风味。记得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时,外公外婆五十多岁,大舅舅妈三十来岁,刚刚高中毕业回乡当大队干部的幺舅年轻有为,是我们钦佩的青春偶像。酷热难当而又百无聊赖的暑假,我常常要去外婆家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外公外婆等常在地里做农活,大舅家又有几个小孩子,外婆或舅母做饭时,总是在米饭烧开快熟之时,就捞出些米,用甑子蒸成干饭,将玉米粉做的汤圆掺和在粥里一起煮,有时还会加一点蔬菜豆类。稀粥煮好之后,用饭勺舀在漂亮精致的白色小瓷碗里,一碗一碗的,摆放在一张八仙桌上,让它慢慢散热,等到地里做农活的人陆续回家之后方才开饭,大家客客气气、和和美美、开开心心地慢慢用餐,不时还摆上几句龙门阵,似乎忘却了刚才劳作的辛苦。慈爱的长辈总是先去端那和着玉米汤圆或菜蔬的粥吃,总是热情地为晚辈舀甑子里的干饭,总是不时向小孩子们的碗里夹上一些肉片。在这样和谐氛围的感染下,我们几个小孩子总是懂事地先去吃八仙桌上端不再滚烫的粥,夹上几块黄橙橙、香喷喷的老咸菜,开心地吃起来,总是争着为长辈添饭。每顿饭后,干饭总是或多或少地剩下一些。我开心地吃着和着玉米汤圆和菜蔬的粥,脑海里浮现出长辈在院子对面坡地辛勤劳作的身影,似乎也嗅到烈日下玉米散发出的混合着他们汗水的热香。这些美好的回味一直伴随我几十年,每每想起,总感到温馨暖人。
有一年暑假期间,我在几个表兄弟的邀约下,去到幺舅公家住了一段时间。当时,他家生活相对宽裕。对于我的到来,幺舅公对表叔表婶说,不能亏待客人和小孩子,每顿都要煮干饭,天气酷热时,才熬煮粥。有几次,幺舅公还带上我,在他家自留地上去采收绿豆,还说绿豆有清热解毒、消暑利水、增强食欲的功效。幺舅公家虽每顿都为我和小表弟甑有干饭,但我却喜欢他家的绿豆粥。表婶煮粥时,每次粥还在锅里熬煮,整个屋子就会弥漫着一阵阵豆香,粥起锅之后,盛在白白的瓷碗里,呈现出淡淡的翡翠绿色,好像用龙泉窑瓷碗盛着的。绿豆粥口感很特别,似乎隐隐约约有一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幽香,米和绿豆常常熬得松软黏稠,感觉是添加了少许的碱水熬煮而成。我听人说过,加少许食用碱熬煮的粥,略显淡绿,香味特别。晚饭之后,我们常在院坝上歇凉,半躺在凉椅上,仰望星空,听幺舅公和同院老老少少大摆龙门阵,家长里短,逸闻趣事,天文地理,鬼怪狐仙,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不知不觉就到深夜。直到凉意袭来,这时有人说,睡觉了哦,于是大家便呵欠连天睡眼朦胧的回家睡去。暑假很快结束了,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幺舅公一家,回到学校后,时不时还会回味起在幺舅公家的情景,特别是绿豆粥挥发出的特别香味。莫非,幺舅公家里那一带的地表水真是略带弱碱性?
半个世纪过去,我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孩,那个以粥果腹的饥饿年代也杳杳远去了。在家里,我们很少提出要母亲熬煮那久违的青菜粥,一些老辈亲人相继离开了我们。现在,粥饭养生对有些人而言,是一种时尚和情调,但我的粥饭情结,却每每与他们不尽相同,它深深烙印了我的经历和际遇,寄托着我的感怀和念想。多年来,懵懵懂懂、踉踉跄跄地走过人生的千山万水,目睹潮涨潮落,惯看云卷云舒,夜阑人静、心安神定之时,我总会向自己发问,我们是不是偶尔还愿意回望沧桑之变的原乡之地,是不是还会回忆起那些总让我们动容动情的依稀往事,是不是还能清晰回想起那些已经远走亲人的音容笑貌,是不是想过要为那已是寻常的一粥一饭施以效报,是不是想过如若效报难成,找寻一个理由,默默地追忆和怀念,铭记是最好的告慰。
宋代诗人王禹偁有诗曰:“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故乡忆,最忆是亲人。饮食忆,最忆是乡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