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因为某些事,或是自己生病或是周围有人去世,对时间一下子敏感了起来,行动的欲望变得很强。于是过年也顾不上团聚了,就想抓紧去远方,七天长假很难得。至于去哪里,心里早有打算。
那个远方长这样:铅色火焰状山峦里,摊着一片青色火柴盒房子,几根高高的灰色碉楼昂首刺天。只因为在电视里多看了一眼,再也没能忘掉它的容颜。只是不知这恍若隔世的苍凉之地是在何方。前一阵追黄渤的电影,眼前一亮:哇,那儿就是这里呀:它是桃坪羌寨。于是就动了要去看的心思。
打电话给客栈的老板,她有点为难,“呃……大年三十啊,家人团聚呢,初一行不?”“那样行程就乱了。我不跟你们团聚,就住一宿行不?”
老板是个30多岁的羌族人,黑红脸颊,一笑就露出宽牙缝、挤起一堆皱纹,还老爱笑。她跑到寨子口接我,一进门又给我介绍这个那个,再端来满满一盘苹果橘子点心,还不住邀我和他们一块吃年夜饭。可能独自在除夕远行这事,有点怪异也容易让人联想,所以勾出了她额外的关心还有……呃……同情。我在寨子转悠的时候,她打来电话:回家喽,要开饭了。一个“回家”确实把我的心挠了一下,怎么说这也是除夕啊。
羌家人的年味还很浓郁。院坝里飘着一串串彩色的三角小旗,门楣上挑着两只大红灯笼。大圆桌上你叠我摞地挤了20个菜盘子,围了15个人——4个家庭、羌藏汉三个民族。老板给我介绍了几遍这些七舅八姑,我除了能辨出其中三对夫妻外,还是分不清谁是谁。只是他们一样黑红的脸膛上都笑开了花。几个年轻点的羌族男孩女孩已十分汉化,开饭前照样先咔擦咔擦拍照发朋友圈,照相时摆剪刀手喊“茄子”。有个成员在县城加班没法赶回来,就挨个跟大家在电话里唠了又唠,话多得说不完似的。正在羡慕,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这就是除夕的意义,亲情和爱不分民族不分地域,哪儿都有,人人有份。
席间每个人都热情到不行,你一下我一下地给我夹菜或者干脆把盘子递过来:“尝下,这是卤牦牛肉。”“这个是野猪肉,烤的,吃过没?”“这鱼是那条杂谷脑河里捞的,鲜得很。”“来,吃点竹笋。”“这是山野菜。” ……连老板5岁的儿子也爬上桌颤巍巍给我夹来一个土鸡腿:“阿姨——吃。”我忙不迭地对付着碗里的一堆,腮帮子都疼了。
饭毕硬塞给老板的儿子一份压岁钱,表达了点心意,就上楼睡了。楼下的说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一波一波漫过来,他们还在意犹未尽地守着夜。迷迷糊糊中,院子里炸起了猛烈的鞭炮声,同时寨子激烈地噼噼剥剥开了,像煮着沸水爆着豆子,窗棂都抖得咯咯响。我在黑暗中直后悔:干嘛睡这么早呢,寨子肯定成万花筒了。难得一遇啊!
大年初一逛寨子,静谧空旷,惬意极了。羌寨根本就是个八卦阵,弯弯曲曲的巷子连缀着一块块四方房子。在巷子里走着走着就眼前一黑,头顶上的蓝天就变成了厚实的木板或青石板,像被吸进了隧道。摸索着再走,又豁然开朗,发觉来到了某个院子门口,或头上又顶着蓝天了。有时转半天,又绕到了原来的地方。有时还搞不清是不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有的巷子宽得能甩开膀子,有的又窄得能夹住你肩膀。
巷道两边有时镶着小小发黑的木门,好像背后是嵌进石壁的洞穴。所有巷道和房舍的墙壁都是一层层石板被黄泥粘起来的,十分厚重坚固。据说5·12地震时,旁边新寨子的好些房都倒了,但这些老建筑却纹丝不动。窗户一律是小小的四方块,外面木栅封死。像警惕的眼睛窥视着外面世界。
通过巷子,家家相连。好些巷子是死胡同,只有8个放射状活出口,只有村民熟记于心,以备急用。这个寨子本是羌人躲避外族的产物。山高路远,他们只想静静地躲在这天地一隅,日作夜息,生儿育女。他们不好斗,不贪婪,不想去霸占人家的家园。但是也不怕入侵者——哼哼,一旦你闯进来,就三绕两绕绕昏你,让你有进无出,然后来个瓮中捉鳖。那三座高高的碉楼,也是那时的瞭望台。更何况,地下还有科学合理的水网。清澈的水流汩汩流经各家各户。搬开石板,随用随取,可以防火,可以调节温度。若有战事,立即断水,变成地道,可供人藏身。羌寨其实跟它的主人一样,外表简单憨实散漫,实则暗藏心机,是个聪明强悍的寨子。
爬了陈家碉楼——墙上挂满了玉米串和辣椒串。从室内爬木梯,一阶一阶,一层比一层狭小逼仄。来到顶上,全寨尽收眼底,变成一堆小积木,看下去有晕眩感。虽阳光灿烂但风势猛烈,扇得旁边带羌字的黄旗噼啪作响。我靠着碉楼墙壁坐在青石边沿上,脚吊到半空。心想这就是自己向往的地方了,跋山涉水跑来,原本是为了这一刻。从此作为梦的羌寨将消失,而作为回忆的羌寨将诞生。所谓旅游就是把愿望变成回忆的过程,嗯,也蛮好。我不敢久坐,怕被风刮下去。
主人对他家的碉楼很是得意。说到羌语,他说没有文字保留下来——这让寨子变成了神秘的哑巴。而且好些人都不会说了,连他自己也不会,但他母亲会。我请一旁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说几了句。弯弯绕绕的,很好听,但像天书。我请她翻译下,她笑眯眯地说:远方的客人啊,欢迎你来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