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写我的母亲,在我从乡下老家归来的这些日子里。
穿一身蓝黑色的衣服,扣子扣得十分整齐,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松树皮般的脸上浮现着似有似无的笑容,眼睛蒙了一层翼子,使得她的目光有些浑浊。
这是暑期间站在我面前的母亲,六十三岁的母亲。
那天正下着大雨,母亲天没亮就起床了,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土路赶到乡街上,坐上长途汽车,在城里人刚刚上班的时候,来到了我在城里的家,来接我的女儿、她的孙女回乡下住一段时间。我居的城市虽然离老家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由于道路不畅,我不常回去,半年没有见到母亲了。这次相见,我突然发现,母亲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我的心紧缩着,默默地凝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灵从来没有这样震撼过。
儿子对生养自己的母亲,该说什么话?如何说话?我至今懵懂无知。
我只知道,我在内心里深爱着我的母亲,可是一见到母亲,满心的话语却无从说起,甚至连一句动听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只能在母亲的背后,悄悄地、默默地说:母亲,我爱您!
国庆假期,由于三伯去世,我回了趟乡下老家,又见到了我的母亲。母亲浑浊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笼罩着我,那目光中有一种令人心颤的东西。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可在母亲眼里,我依然是她年幼的孩子,依然是她的希望和骄傲。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人群中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城市里是那么轻若尘埃。只有我的母亲,把我看得重过世间所有的高山。
长年累月,母亲都是操劳的。二弟夫妇和小弟常年在外打工,母亲独自在家照看着二弟的两个孩子。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时间,就要找个事做。门前的人家于几年前搬走了,留下了一块空地,母亲觉得荒废了可惜,就把它变成了一个小菜园,一年四季绿色不断。那天早晨,我随母亲走进菜园,满眼都是韭菜、辣椒、丝瓜、玉瓜、小白菜,那些翠绿,那些黄花,令人流连忘返。她要我返城时带一些玉瓜回去,我说不带,玉瓜可以买到的;她让我带韭菜回去,我说不带,这么远的路程,一把韭菜值几个钱;她让我带大米回去,我说不带,大米太沉,坐车不方便。说了半天,我才答应带一些落生和白玉回去,落生和白玉都是母亲亲手栽种的,也是母亲亲手从地下挖出的。
那天,天气发疯般地热。下午,我扛着铁锨,跟带着镰刀的母亲一起去了西畈,挖白玉。垄上土质坚硬,我手握锨把,脚踩铁锨,很难挖下去。母亲硬是把铁锨抢了过去,说是担心我把皮鞋踩坏了。她一边挖着坚硬的土,一边说,白玉是黄心的,很甜,搁段时间,让它发发汗,吃起来更甜。由于天气干旱,土里的白玉结得很小,犹如缺乏营养的孩子,瘦小,孱弱。
恰如我的原野上的故乡。
母亲的手掌上沾满了灰土和白玉冒出的白浆,无意间去抹脸上的汗水,满脸都成了乌黑的印记。母亲只是随口笑笑,说是回家后洗一洗。
我对母亲说不出更多的话,只用随身携带的数码相机,拍下了一些母亲挖白玉的照片,还有阳光下摇曳的芦苇。
——母亲,不就是原野上一棵普通的芦苇吗?阳光下抹汗的芦苇,清风中飘摇的芦苇……
晚上,我和母亲坐在房顶上,聊着生活中的琐事,乡下的琐事,邻里亲戚的琐事;聊着远在宁波的姐姐,珠海的二弟,广州的小弟,以及小弟将来的亲事。母亲的话语很轻,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只有我知道,母亲对她的儿女是多么操心和牵挂。夜风渐凉,乌云遮住了漫天的星星,两岁的孙子躺在母亲怀里早已睡熟,我们才回房休息。
回到城里,总想写一些关于母亲的文字,却总是落不了笔。我担心我轻率的文字写不出母亲,我担心我苍白的文字状不出母亲,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描画我的母亲。在这个突然变冷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了远在乡下的母亲——
母亲,您是在门前的小菜园中摘玉瓜,还是在西畈的地里挖白玉呢?
抑或,伫立门前的池塘边,张望您的天南地北的四个儿女?
我仿佛看见深秋的风刮起您的满头白发,犹如西畈里飘曳的一丛花白的芦苇……